Icarus's Fall
人类的太阳虽然温暖,给人光明,但也会灼伤人
第七章
白霜参加这种聚会已经是第三次。前两次她不喜欢那种氛围,周围围绕这一群只愿意哭诉自己不幸遭遇,但透着一股只要丈夫不再动手,或者动手稍微轻一点就心满意足,生活幸福无比的情绪。那不过是一群在炫耀丈夫哪里都好,就是稍微凶悍了一点的无知妇女聚会。
每一次聚会都充满了哭天抢地的控诉,中间休息的时候却神奇地将话题全都聚焦在购物和带孩子心得上。这让白霜感到来错了地方。
这是她参加的关于家庭暴力的第三次聚会。但这一次聚会的总体感觉要好很多。地点设在一个城市图书馆的三楼。周围全是书籍,两面的墙是毫无装饰的水泥,如同安藤忠雄在世界各地留下的建筑物一样。另外两面是巨大的整块玻璃,外面被一圈高高的悬铃木环绕,让一走进来的白霜就感觉到找对了地方。
聚会的参加者。他们大多三十岁到四十几岁之间,穿着打扮都非常得体,脸上化着精致的妆容,彼此友好亲切,看不出来这是一群正在遭受严重家庭暴力的女人们。就是这一点,让白霜感到是真实的。就如同她自己,谁也不会将自己的痛处写在脸上。她来对了地方。
聚会的内容虽然可以想象,但是聚会者通常都对自己的遭遇很克制,描述整个事件非常平淡,语句背后可以想象的暴力却是无比的残忍,让白霜觉得张志浩不过是其中比较羸弱的一种。谈话的间隙,这一群女人会彼此讨论各自的兴趣爱好,希望通过这个忘记痛苦。同时每次聚会都有一名年轻的律师和心理学专家在场,为所有的人提供离婚诉讼与心理方面的咨询。她们谈论地更多的是女性独立问题,而不是控诉自己的婚姻有多不幸,有的时候,她们会谈论一些知识性话题,并不在将事情的全部局限在逃离苦海之上,这让白霜感到新鲜。
周围的这些女人显然都被精心挑选过,她们都有令人称羡的工作和高学历,谈吐优雅,自己除了和她们在遭受家庭暴力方面有着共同点之外,其他并没有太多可比之处。但这并不妨碍她在这里很舒服的感觉,因为并没有任何一个人让她感到自卑或者自惭形秽。
白霜喜欢这个氛围。春日的慵懒倦容让她每天都活在一股淡淡的醪香之中。陶醉而慵懒,生活将其腐蚀而不自知。她将这里变成了每周的避难所。这里让她放松,尽管她内心充满了自卑与绝望,并不觉得这里能帮助她逃离。
白霜环顾了一下四面。今天的阳光不太强,屋子里面开着一盏暖色的顶光源。那名律师在之前讲过,今天这家图书馆的理事长会亲自过来,他是这个聚会的主办者。没有人在意,只有白霜觉得这个信息似乎是对着自己说的。他有一种感觉,律师在说话的时候,眼睛正看着自己。
当其他女人们在分享自己生活中心得的时候,白霜正在望窗外发呆,看见侧门被打开,走进来一个人的时候,她并不觉得吃惊。
那个人身材高大,虽然很瘦,但是肩膀上的肌肉看上去非常有力。他有连鬓的胡须,粗短有力,被修剪地很整齐。隐隐可以看出来,他的右脸有一些伤痕,看不出来是什么,右耳也有。这与他俊俏的左脸对比起来看,有很大的反差。
他走进来的时候步子很轻盈,并且很慢。当他找了一个墙角的椅子坐下的时候,几乎没有人注意到他。
这个人刚一坐下,目光就扫射过来,正好落在白霜的脸上。这个人的双目里面有一种苍白的颜色,一片荒漠之上贫瘠的天空。但是苍白的背后,你可以看见淡淡的金色,隐藏在虹膜后方弥漫过来。
白霜迅速收回眼神,她无法再继续看下去。这是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她被许多男人注视过,从自然而然的爱慕到疯狂的贪欲,她什么都见过。而眼前的这个人,眼神里面似乎有一种无限的怜悯与同情,更有甚者,背后有一种强大和无可置疑的权威,正在告诉她一件事情:你的一切都要结束,新的生活即将开始。
聚会进入休息阶段,天色已经接近黄昏,大家在分享下午茶点。白霜没有动,她感觉那个男子要走过来找自己。可是他想错了,这个男人一直坐在那里没有动。律师用汤匙敲了敲茶壶,发出清脆的声音。
『唐先生有话跟大家说!唐先生是这家图书馆的理事长,也是我们这个聚会的赞助人。他有话跟大家说。』
这个被称之为唐先生的人站了起来,他上身穿了一件淡灰色的西装,头发很浓密,梳得很整齐。略微走两步,白霜发现他的左腿有点残疾,虽然不严重,可是还是能看出来。
他挥了挥手,叫停了女人们的鼓掌,神色淡然,眼神似乎没看见事物。他准备说话之前,突然停顿了很久,并不是在构思该怎么说,而是让大家足够安静下来,将散乱的心归拢。
『一个事情的真正奥秘要探究起来非常的艰辛,我只想让你们知道,受苦不是问题的本源。想一想古代的圣贤……如果今天和我们坐在一起,你们一定会问他,请问我要怎么离开我的苦难,获得幸福?他会怎么说?』
唐先生的手才空中停住,似乎在听答案,当然并无人回答,所有人都在听他说话。
『你们所遭受的苦难,来源于你们的无知。不要对自己放纵,要深刻地认识自己的局限,甚至都不能说局限,是彻底的无知。』说到这里,唐先生点了点头,那两面巨大的落地窗两侧隐藏的窗帘被迅速拉过来,遮盖住外面的光线,让所有人进入黑夜。
一根火柴在唐先生的手里被划着,红色光芒被他举了起来,放在自己的眼前,点着了另外一只手里面的一根蜡烛。
唐先生举着蜡烛,看着摇曳的火苗,凝视着它,很长时间不说一句话。这个时候她开始走动起来,带着这根火烛,在每个人的身边经过。随着他走动,白霜可以听见他的声音在屋子的四周走动。
『我曾经……在极度黑暗的地方丧失自由长达半年,其实准确的时间我也不知道。因为我在被释放的那一刻早已忘记了过去的事情。
我的身体被鞭打,我的精神受到残酷折磨。我如同地下生活的蛆虫,在冰冷荒芜的泥土之中声息,没有任何希望。我一开始非常的愤怒和沮丧,但是到了后来,我不知道我被关了多久,我丧失了时间观念,我变得麻木,觉得自己和死了没有什么区别,唯一还活着的感觉就来自于我在思考的时候。直到有一天,视野之中出现了一道微光。』
唐先生把蜡烛放在房间中间的一个小桌子上,然后双膝跪下,双手在前胸慢慢合十,接下来原地坐下,将右手放在胸口,看着中间的那根蜡烛上的火苗。
『那根蜡烛在我所处的地穴之中,虽然不亮,可是那就是在黑暗之中给我的一道光芒。我似乎看见光芒背后有无数的东西。我之前所受到的一切让人无法忍受的苦难完全是自作自受。是因为我的无知,我的愚蠢,我没有看到这个世界另外的无比真实的规律,隐藏在深深缓慢流动的大河之下。直到我看到这点光芒,我就一直凝视着它……』
话说到这里,已经有一些聚会参加的人来到了唐先生的背后,也坐了下来,看着小桌子上的蜡烛光。人越来越多,最后白霜也在最外围坐在地毯上。
大家都看着中间的微弱珠光,每一个人笼罩在黑暗中的脸上或喜或悲,但都被那摇曳多变的火苗吸引,似乎之前从来没有注意到它竟有如此大的魅力,从一团等离子发光体中,每一个人都看到了自己的过往和变幻莫测的未来。
白霜并没有看那蜡烛的火焰,而是看着唐先生,他就在白霜的正对面。但是唐先生的眼神似乎盯着火苗,神色黯淡,心思好像并不在这里。他的脸上表情一直在变化,正在经历他的往事对他的一次次遍历。
不知不觉中,时间过去了整整半个小时,蜡烛渐渐地熄灭了,火光在闪烁之中跳跃,噗地一声消失在虚空之中,而此时拉紧的窗帘徐徐拉开,屋子重新回到光明之中。
大家开始叽叽喳喳地谈论起来,恍惚间所有人都感到刚才那一刻如同经历了一场漫长的旅行,每个人都有很多话想说。可是人们发现唐先生已经躺在了地上,双眼紧闭。不像是晕过去,也不是睡着,而是就默默的躺在地上,两眼看着天花板。
所有人都冲过来试图扶起他,但最后唐先生是抓住白霜的手坐了起来。他的手非常的温暖,甚至滚烫。
他看了一眼白霜,笑着点了点头,表达谢意。
『你们迟早要看到一道灿烂无比的光。』
唐先生之后的话很少,对于许多人询问他的过往,他避而不答。很轻松地应付着众人的盘问。
当快要结束的时候,主妇们纷纷站起来,表示今天的活动实在受益匪浅。不到几分钟,屋子里走得空空如也。
那个律师也略微寒暄了几句,在唐先生的眼神之下迅速离开,屋子里就只剩下白霜和唐先生。这几乎是白霜可以预见到的结果。大抵之前的经历都是如此。
窗帘之外是一道白茫茫的天空。这个城市没有多少高楼,平时出去就可以看到大片的天空。下午的天气并不怎么好,高空的湿冷空气将云层中冰晶包裹,但却迟迟不降雨降雪。银翼一般的云层反射来大量的白光,抛洒进一字排开,像一道屏风一样的落地窗。
屋子里的暖气很足,白霜脱去了羽绒外套,穿着一件毛衣坐在靠墙的椅子之上。这种微妙的时刻,在之前出现过,所有微妙的节奏都由白霜掌控。
唐先生抬起手来,摆了摆手。
注意到我刚才的一个词汇没有。那个词汇在我所有讲过的话中,出现过一次,但却是全部的内容。那是我的人生,我的信仰,还有世界的真面目。是什么,你讲出来。
『我不知道……』白霜回答。她的脑子一片乱麻。她并不擅长回答这样的问题。
『微光……Twilight』唐先生站起来,走到床边,一瘸一拐。
『你好好记住这个词汇。就如同黎明的那一片天光乍现的时刻,那是光明与黑暗的边缘。这对你来说很重要。你自己考虑一下。如果你想做出某个决定,走到我这里来,你要做出巨大的决定。』
走到你这边来?白霜问自己,这是什么意思呢?但是她的确在内心深处已经萌动了。只是一时间如何做,如何走出这一步还不知道。
决断!唐先生大吼了一声。
『你不付出代价,你所得到的的东西都毫无价值。你是一个没有梦想,没有方向的小船,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随波逐流。你始终活在浑浑噩噩的梦中。在你的大脑之中已经杀死了你那无用的丈夫无数次,但没有一次付诸于实施。你躲在各种人的床上,像一具美丽而腐烂的尸体。』
唐先生逐渐走向白霜,白霜惊恐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这个时候她才知道,对面的男人对她的身体,对她的气息和仪态并无兴趣。她脑海里顿时一片空白,手足无措的后退一步,将身后的椅子踢倒在地。
她的身体被唐先生抱住,一种巨大的力量将她包裹起来,整个五脏六腑都在挤压。她长长地吐了一气。她突然感觉到一个巨大的热量从小腹部传上来。唐先生的手伸进她的衣服,停留在小腹上。
『这里原本有一个孩子。但是你去掉了。因为你对这个世界没有信心。你枉顾上苍给你造就的一个完美的身体。其实,你可以是一个很好的母亲。你有你自己的未来的。』
白霜不禁一阵被电击的感觉笼罩全身。
白霜回到家中的时候已经接近十一点,通常这个时间他的丈夫张志浩此刻应该还没有回家。他正常回家的点是半夜两三点,通常带着酒气和其他什么气味。
白霜刻意地没有让任何人看见自己回家。好在这里根本没什么人,即便大摇大摆地走,也不会有人看见。白霜刚走进客厅,就看见自己的婆婆和张志浩坐在客厅中,似乎一直在等待着白霜回家。
张志浩依然是一副醉态,耷拉着脑袋靠在沙发上,头望天花板,胸口不断的起伏。他的母亲则一直看着地面,没说话。
我先去洗澡了……白霜想从右手边的楼梯上楼。
这个时候张志浩走过来,一伸手狠狠地推了白霜一下,白霜倒在地上。她看见张志浩站在她面前,浑身抖动。
『你是不是参加什么家庭暴力聚会,然后找律师谋划着跟我离婚?嗯?是不是?』
白霜自己没有刻意的保密,一半原因是张志浩根本不关心自己到底去干了什么,他最近的生意有点不景气,所以自己的所作所为可能变得有点不够谨慎。她从地上站了起来,思考着要怎么回答,但是她没有否认的意思。
『你是不是上个月医院流产去了,自作主张打掉了我的孩子!?』张志浩右脚猛地踢来,踢倒了白霜的右肩上,她的身体砸落在楼梯之上,惯性滚动到第一层台阶。
关于什么家庭暴力聚会,张志浩的母亲其实并不在意,可是谈到白霜打掉了肚子中的孩子,她突然跳起来,尖锐的嗓音响彻整个客厅。『不要脸的东西!还我的儿子!』
她脱下脚上的拖鞋,抓住白霜的头发撕打。可是张志浩却一巴掌掀开了母亲,后者被一巴掌扇倒在沙发上,有点不明所以,瞪着圆鼓鼓的眼睛盯着儿子所作所为。
张志浩一把拉过白霜,看着白霜凌乱的衣襟,猛然激发了性欲,突然笑着说,你打掉了,我要你再生!
说完,他一把撕开白霜连衣裙的领口,将手伸进去,反手抱起白霜的臀往楼上走,用手拍打着白霜的臀部,嘴里嚯嚯的发出野兽的声音。
他的母亲这才明白过来,爆发出喊叫。儿子,好好地弄她,再怀孕了就锁在家里,哪里也不能走!
黎明来临,张志浩已经不知去向。昨天晚上张志浩如同一头被蝎子叮咬过的公猫,在白霜的身上疯狂地抓捏撕咬,实际上什么也没做,直到最后累到半死,再也折腾不动,就呼呼睡去。身上浓重的酒味并未消退,张开的嘴角流出了唾液分泌物,湿了床单一大片。
白霜出现在客厅上方的楼梯口,他看见客厅里冷冷清清。自己的婆婆则歪在沙发上,身上盖着一个毯子,正在熟睡。到处静悄悄的,传来了远处街道上儿童的叫喊声与汽车驶过的声音,还有树林间鸟的叫声。
白霜走到门口,悄悄打开门,外面静悄悄的,充满了清冷的空气。此时是凌晨五点半。她将门口放置的一个塑料大桶拿了进来,打开盖子,一股无色无味的透明液体流淌出来。
这种四甲基硅烷液体静悄悄的在地毯和窗帘上聚集,被这些厚重的纺织品迅速吸收。将手中的大桶液体倾倒尽,她扔下手里的桶。
白霜走过去,猛地将沙发的后背掀起,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沙发翻了一个身,巨大的红木沙发倒扣,将砸落在地已经惊醒的婆婆扣在里面。
那个女人发出了惊恐的叫声。但很快她就在扣底的缝隙中看到了火苗。那火苗沿着地毯飞速袭来,席卷了屋子里的一切。她大声喊叫自己的儿子的名字,但楼上没有任何声音。
白霜锁门,将那一团烈焰关在身后。她知道,这些火焰必然窜上二楼,炙热的有毒气体会迅速将张志浩弄晕,然后带着一两千度的高温将所到之处的任何东西化成灰烬。
白霜来到了街道边。刚下过雨,地上有水流流向下水道。阳光投射过白霜白色白色的衣襟,在空气中猎猎作响。
路边停着一辆高级轿车,前面的司机就是之前在聚会上见过的律师,车的后座上坐着一个男人,正看着她,眼神坚定温柔。
白霜朝着汽车走过来,想起了自己上一次逃出家庭,也是这般的街道和雨水,不同的是,这一次阳光耀眼,而且自己不再孤独。
但走进车窗的那一刻,她突然想起来十几年前的那一瞬间。在海边的一个街道上,似乎也有一个人正在自己的背后看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