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carus's Fall
人类的太阳虽然温暖,给人光明,但也会灼伤人
第六章
那只丢失的胳膊此时在哪里,雷生不得而知,可是他始终没有习惯自己失去左臂的现实。他会不自觉地用左手去拿餐桌上的调料,同时也能感受那种伤口有点发炎的酥麻感。他知道,这叫『幻痛』。即一种你其实并不拥有,但是却能感受到的痛觉。
这一个星期,他什么也做不了。他必须吃一点好的,好好休息。没有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老哈吉许诺的事情或许能在一万美元的鼓励之下能顺利进行,但至于他是否会私吞自己的钱而什么也不做,也未可知。自己并不是那种能把人吓住的体格。一切都在乎那笔钱上。现在即使担忧也毫无意义,只能听天由命。
雷生吃下去几口当地的一种覆盖奶酪的薄饼,尽管味道并不好,但是他能感受到碳水化合物加上奶制品的热量,自己身体正在迅速的康复。他的体质其实相当好,长期的伞兵训练,雷生的体力几乎是正常人的两倍。他可以单手引体向上和毫无困难的负重奔跑。
现在的任务就是不断地让自己摆脱还没有彻底好转的炎症,严重肿胀的咽喉和补充虚弱的身体。即使在撒马尔罕搭上飞机,然后后面的旅途依然充满了风险。一想到那个令人生畏的人,雷生赶紧打消自己不断升腾的走神,将自己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在当前的事情上。
街对面的一间饭馆里面,盖特曼正在注视着雷生。他并不担心雷生发现自己,虽然看得出来这个男人受过军事训练,可是在安全与谍报方面完全是一个外行,自己都不需要去使用那些面对专业人士才需要使用的盯梢与跟踪技巧。
这个人是谁?为什么会断掉一只胳膊?这些信息在电子邮件里面并没有提及。但是尽管如此,这个男人的每一步都是按照邮件中所提及的日程进行。
显然他正在等待假护照的到来,而在此之前,他每天都去一个小诊所注射抗生素,然后就把自己关在小屋子睡觉。一切都按照电子邮件的内容生活。
如果一个人生活在完全被别人所预测的生活中而不自知是一种什么感觉?盖特曼但愿自己不要这样。但说不准,自己的一切都在自己老板的预测之中。
盖特曼觉得自己无需24小时盯着他。这个男人的生活非常规律。只需要一个星期后,在他拿到护照前往撒马尔罕的路上,找机会干掉他就可以。
地点已经想好了。方法也有很多种,一开始想到的办法是用狙击枪远距离射杀。有可能第一枪射不中,引发慌乱之后,只能放弃远距离狙杀。但是那条路上的来往车辆并不少,如果贸然近距离身体接触猎杀,恐怕会引发不可控的效果。
盖特曼花了一点时间仔细琢磨了一下。自己的狙击技术并非完美到万无一失。一旦射偏可能引发目标加速逃走。最后盖特曼还是决定保险一点,他会开车截停目标,然后在对方以为是一个普通交通纠纷的之后近距离开枪,最后快速离去。
而眼前,他决定先离开,他不想让目标过早地注意到自己。自己已经紧盯了对方三天。
离开饭店,前方是一个破旧的柏油马路,路面早被烈日和弥漫的灰尘弄得一片惨白。路面上跑着几辆日产二手轿车,两边的白杨树直插云霄,将视线导向远处的雪山。
天空不是特别蓝,接近地平线的地方有着一层灰色的雾霾。苏联式样的住宅楼在远处耸立,玻璃窗反射着金色的太阳光芒。而近处则是当地居民简易搭建的房子,隐藏在一堆浓密的绿树之中。
盖特曼来到一个小小的网吧边,打算坐下来搜集一下撒马尔罕的房价。天气很好,风和日丽,任务易如反掌,是时候该为自己考虑一下了。他并不是天然干这个的人,他并不为某个特定的人和组织服务,也不信仰任何一种宗教。他为钱活着,为了世俗生活活着。这样很好,很安全,也没有焦虑感,他不想改变。
前台是一个身材瘦小的女孩子,带着一个头巾,让她的脸显得圆圆的,但并不显得胖,倒是让她感觉有点害羞和可爱。盖特曼购买了两个小时的时间,然后打算在黄昏的时候去河边转转。
盖特曼坐在一把不舒服的椅子上,开始打开网页浏览各种房地产的页面,突然他看见一杯果汁放在他的鼠标旁边。他转头一看,前台那个瘦小的女孩子站在他旁边,离开他有一点距离。
他有点不解,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女孩子弄错了。但是听见这个女孩子用英语说道:『这是给你的。不用钱。』虽然她说得磕磕巴巴,但是语法倒是正确的。盖特曼想起来了,刚才在前台他虽然说着乌兹别克语,但是他打招呼时候说了一句澳大利亚式英语:G-Day……
虽然盖特曼持有一本澳大利亚护照,可是他和他的父亲关系恶劣,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去澳大利亚生活,他的长相虽然是混血,但是在澳大利亚他被当做遥远的中东极端分子人,让人敬而远之。他喜欢在中亚,最远他能接受去欧洲的东部。
盖特曼点了点头,继续用英语说了一声谢谢,然后集中精力看自己感兴趣的东西。但是很明显,他的第六感告诉他,那个瘦小的女孩子一直在柜台那里注视着他,一刻也没有放松。老实说,这个女孩子虽然瘦小,可是还是挺漂亮的,尤其是眼神里面闪耀着一种久违的清澈的目光。
盖特曼有几次很秘密的外遇,但是他都没有留过任何的感情。那些女人无非是盖特曼拿到钱之后暂时放纵的结果。虽然她们并不是坏女人,但是对自己身上钱财的注重显然遮盖不住,更重要的是,她们的眼神已经老练世故。离开她们之后,盖特曼能留下的记忆只有他们肉感的肉体局部,甚至连完整的轮廓都不存在。
但是背后那种青涩与纯净的目光,却让盖特曼有点无心继续观察撒马尔罕的房价。他如芒刺在背,可是又不好意思回头看,最终在迷迷糊糊中他决定提前离开。
当他走到柜台那里的时候,他对那个女孩子给了一个微笑。
『谢谢你的果汁。』
那个少女站了起来,用乌兹别克语低声说道:『您是外国人吗?您的英语很好。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
盖特曼有点奇怪,但是他还是愿意停住脚步,一探究竟。
在附近的一条小河边,清凉的河水冲刷着河岸,让空气变得湿润了一些。太阳已经落下,空气变得凉爽起来。四周没多少人,盖特曼在一个砂石堆上来回踱步。
他承认,自己的心跳有点快。这一点让他感到羞耻。
他在等待那个叫罗拉的少女过来,之前他们已经商量好了在这里见面。罗拉需要给家人编造一个善意的谎言,然后才能来到这里。故此她会迟到了半个小时。
但这半小时正是完美的迟到,这半小时的小小紧张,让盖特曼竟然有难得的机会去好好看看四周的环境,仿佛回到了少年。
盖特曼叹了一口气,他并不觉得紧张,而是有一点诧异。他是带着一种饥饿动物的状态来到这个小镇的,浑身上下都有一种掠食动物般的机警和敏锐,这让他感到一种安全。可是现在却在悠闲地等待一个美丽的少女到来,仿佛深处另外一个世界。这种反差有点让他喘不上气来。
这预示着这某种危险。
远处一辆自行车到来,罗拉过来了。显然她换了一件绿色的裙子,头发被洗过,湿漉漉的放在后方的头巾之中。
两人沿着河边漫步,一开始不知道如何开始他们想要谈的话题,只能从某些遥远的话题开始说起。盖特曼诉说了自己小时候在澳大利亚生活那几年的一些细节。这些细节有一半是编造,只为了博得罗拉的欢声笑语。
罗拉笑的到底是不是真的?还是敷衍自己的呢?在每一次罗拉的笑声中,盖特曼都在判断。
他觉得,自己对于罗拉来说,是逃离这个枯燥和乏味的边境小镇的一个小小的惊喜。罗拉没有问别的什么事情,她假定盖特曼是长期居留在小镇上的。这是盖特曼不说实话的直接反应。
她想跟盖特曼学习英语,还央求盖特曼帮她申请澳大利亚的大学。那些还遥不可及的目标,如今变成了令人心旷神怡的景象,就呈现在自己的眼前,这让罗拉的脸上红晕闪现,眉宇开始舒展开。
她的名字原本不叫罗拉,她改了自己的名字,是因为这个名字来源于乌兹别克斯坦一名活跃在外国的著名的女模特Zilola Nuralieva 。她生活在日本和中国,其高贵的气质和多语言能力,成为她的偶像。她渴望如这位一样离开这个乏味与枯寂的小地方。
为此她郁郁寡欢。但是她从第一眼看见盖特曼的那一刻,她干涸的心底有了一丝湿气的升腾,乌云中晴空乍现。
盖特曼并没有告诉他自己到底在这里呆多久,他只是简单地说他需要待一段时间,等待一个朋友。大量的细节隐瞒在他的话语背后,他绝对不想让自己的真实生活进入这个少女的世界。这两个世界要严格区分开。
对于盖特曼来说,罗拉是自己世俗世界的一份子,而住在旅馆的那个男人、杀人契约、那份交代任务的电子邮件和通向撒马尔罕的慢慢长路,则是另外一个世界事情。
大约一个多小时,两人在河边分手。他们没有任何亲昵的举动,这让两个人都非常的坦然。盖特曼深深地吸了一口空气,返回了自己的旅店。他好好地洗了一个澡,然后他恢复到自己刚刚抵达这个小镇的状态:机敏、凶残、冷漠。
这两个小时自己就像一个剥离了硬壳的软体动物,这让他有点不舒服。
夜色非常浓密,寒冷的空气让盖特曼十分的受用,下午的那一个多小时开始变得不真实。他不打算在这件事情上想太多,也许他真的很喜欢罗拉,但只把她当做一个需要帮助的小妹妹。他不能把她比拟成自己过去有过一些经历的那些女人。他并不愿意。
在夜色中行走了二十分钟,前面是老哈吉的旅店,一层的那个房间还亮着灯,他可以看见屋子里有人,正在单手在门框上做着引体向上。盖特曼要猎杀的目标身体非常强健,并且正在刻意锻炼身体,似乎对即将到来的危险有所警觉。
这是为什么?难道已经走漏了消息?
盖特曼并不着急。持续不断地对他进行观察,如果目标真的要逃脱,就不管在什么情况下,他会立刻下手。自己是本地人,这里的地形地貌他非常熟悉,可以随时刻意消失在空气之中。
他暗中观察了半个小时,他的目标在洗完澡之后上床就寝。也许是自己多虑了。盖特曼决定返回自己的房间,一旦进入毯子之中,让自己的大脑纵横飞跃,享受漫无边际的幻想,是每一天最愉快的时刻。
雷生是一样的。平静的一天又要结束了。在这里度日如年,一整个星期才过了两天,可是跟两年一样漫长。除了睡觉,他无法忍受每一分钟煎熬。只有躺在床上,他才可以暂时逃离这个陌生的世界,回到自己过去一年惊世骇俗的乐园之中。
乐园深处,有一个女人在等待他。只不过,一切的中心只有她,只要和她在一起,乐园的一切美好才有意义。
他记得, 那是在大理的一个公共汽车站。那是景区里面一个偏僻的公交站,因为恶劣天气,小小的公交车站屋檐下沾满了人。即使是夏天,高原上的雨水淋到身上依然是寒冷的。
下一趟旅游大巴到来需要半个小时,大家都在无可奈何之下忍受着冰冷雨水的浇灌。雷生站在最边缘,尽管半个身体在雨中,可是他并不想和众人挨得过近。他抬头往远处看,洱海上面烟雨朦朦中,黛色连绵山丘的边缘变得模糊不清。
自己兴冲冲的来,是为了高原的壮丽骄阳,但是来了三天确实一头的阴雨绵绵,这让雷生心情不佳。
就在这个时候,她出现了,一股淡淡地味道传来。雷生没来得及看清楚她长什么模样,身体就下意识地挪开了一个位置,让给了她,让她可以在屋檐下躲雨,而他自己则基本上站在雨中。
『你进来一点。我看你都湿透了。』
她说了这句话,当然是对着雷生说的。雷生不好意思地往里面靠了一下,瞥了一眼她。她美丽地惊人,虽并不特别年轻,但有一股成熟而沉静的气质。她并没有笑,神色还有一点抱歉而生成的尴尬,因为距离太近,她的轮廓也模糊不清,一双深邃眼神四周,也如雷生刚才所见的远山一般的黛色。
两人之后说了很多话,但在那个公交站等车的那二十分钟,两人没说一句话。这个女人看上去冷若冰霜,碰巧雷生也是一个不会开口的人。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后来他知道了她的名字,名如其人:白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