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carus's Fall

人类的太阳虽然温暖,给人光明,但也会灼伤人

第四章

妇科的走廊里面有一个小型等待区,一共五把椅子。来这里预约的病患,手里拿着打印出来的预约单,在这五把椅子上坐好,等着进去做某种终止妊娠手术。有三五个人没有位置,只是斜靠在窗台上。

这里是高收费的病区,所以人并不是很多。因为是做流产手术,所以大部分人的脸上都不苟言笑。她们的肚子还不明显,甚至根本看不出来。有的人在轻声抽泣,周围多少有一些陪着来的人。都很年轻,脸色苍白。

她是这里面看上去年纪最大的女人,而且实际情况也是如此。她已经不年轻,三十三岁的年龄不会完全不着痕迹。眼角迷离,不是那种常见的双眼皮大眼睛的美女,她有点丹凤眼,消瘦的双颊下面是一个刚硬的下巴,轮廓线清晰的嘴唇,两个嘴角下弯,有点不威自怒。她化了妆,那一点腮红平淡了她峻冷的外观,真是一个冷美人。

一件深蓝色的外套下面是一个膨胀纱的柔软衬衣,里面有一个银色的徽章。这枚银色徽章半藏在外面蓝色西装外套的衣襟之下,半隐半现,看不清楚。

被不少人对她侧目,觉得她衣冠楚楚地坐在这里不像是来流产的,仿佛是走错房间的一个高级女性高管。但是当护士走出来的时候,她站了起来,手里拿着那张预约单。

『白霜,到你了。』护士轻声叫道。这个叫白霜的女人站了起来。当她走进手术室的时候,看见那里的一个手术床和旁边的一个男医生,虽然带着口罩,但是那个男医生还是眉目清秀。

他看见了白霜,吃了一惊。因为白霜穿着一件齐膝短裙,进来的时候的样子和自己一上午所见过的女人完全不同。

她清洗了吗?上过课吗?这句话是朝着护士问的。

已经好了。开始吧,这不是我第一次了。白霜这个回答冷冰冰的,让医生吃了一惊。

在装有支架的白色床边,混混沉沉的白霜歪着头,看着前方的视野,她只看见男医生痴痴地看着她,医生的声音从口罩纺织物纤维后面浑浊地传过来。『你的岁数,……我是为你着想……我看你的材料写着已婚……』

白霜的手一把抓住医生的衣襟,这是下肢麻醉之后还仅存的运动能力。

『医生,我不想要这个孩子……』

一阵晕眩,她的手慢慢松开,在重力的作用下直直下坠,沉重地敲打在手术台的床沿。她的头颅感到无比的沉重,连带着整个上半身向后方重重地倒下。

在医生看来,在她的手腕和上方的肌肤之上,因为衣袖的上升,分明呈现着明显地被绑缚的印记,血管和肌肉长期被压迫,已经有坏死的迹象。大腿内侧有明显的伤痕。

白霜住在一个城市最早开发的别墅区内。这个区域很大,但是人丁肃杀,相当一部分人因为房屋设计的过早显得丑陋而选择离开这里,但是这种早期富豪所带来的的审美乐趣,却是白霜的丈夫张志浩的热爱。

他从一个偏僻的山区考上大学,最终留在这个城市,依靠自己的努力开设了一家庞大的汽修厂成为这个城市早期的富人。他买下了这个城市最早的别墅,过上了他一直向往的生活。虽然之后的生意停留在原来的水平,可是初次当富人时代的印记深深刻在他的脑海之中。即使这个别墅区搬走的人越来越多,他始终不肯离去。

四年前,他结婚了。在结婚之前他有过好几次不愉快的恋爱和婚姻经历,张志浩被那些女人骗走了钱财和感情,从那以后,他不再相信女人和她们嘴里说出来的话。但是当他遇到白霜的时候,张志浩觉得找到自己梦寐以求的人。

四年前的白霜在一个少年宫当老师,那是她遇到张志浩的地方。张志浩本来从来没有兴趣陪着孩子,更何况是一个女孩,他一直想要一个男孩子,所以基本上都是由他的母亲代劳。但是那一天是张志浩去的。

一个下午,天气阴沉,初春还有点寒冷,本来就情绪不佳的他将孩子放在少年宫就准备迅速离开,可是他被开门进来的老师所震惊。大门洞开,里面走出一个穿着白色薄羽绒服的女人,半剪的头发,面容朦朦胧胧,正好与后面黑色的背景映衬。

那天张志浩一直待到孩子放学,只为欣赏白霜偶尔投递过来的眼神,柔和极似外面的春雨。

不过婚后他们并不幸福,潜伏在张志浩心中暴戾因素被白霜的个性所激发。在张志浩看来,女人要么是水性杨花的坏人,要么是楚楚可怜的可怜虫。他无法忍受白霜眼神中的独立与冷静,他渴望白霜发怒,甚至摔东西,还手,甚至虐待自己。可是白霜从来也不做。她看上去就像一个逆来顺受的孤魂,不管如何被张志浩所暴虐而始终默默忍受,从来没有向张志浩透过一丝交流的眼神。,但终究,这种眼神让张志浩逐渐感到自惭形秽,施暴就更加变本加厉。

而白霜的婆婆则端坐在楼下,楼上阵阵的狂风暴雨之中静静地看电视。自己的一切是儿子带来的,她很满意。这个儿媳妇无论如何在外人面前是一朵傲娇的白色茉莉花,按照她自己的想法,这个儿媳妇拿得出手。比起之前儿子的几个女人,那几个简直不堪再提。所以她既不喜欢,但也不讨厌,更不想让她和自己的儿子离婚。

张志浩其实是同样的心境,他虽然殴打白霜,可是他心中最大的梦想却是有一天白霜能跪在自己的面前示弱,然后自己永生永世与她恩爱无比。带着一种自责与满足,活到终老。这一切如今都做不到了,他瞎了眼。白霜已经不可能与自己像吵完架迅速和好的小朋友一般过家家,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希望白霜能给自己生一个孩子。他几乎从来不使用避孕措施,他有自己的想法。他想要白霜在抚育孩子中消磨自己的个性,变得温柔与脆弱。

白霜回到家中,努力不带出蹒跚的步子。依然如庭院中的茉莉花,慢慢走过屋后的小花园。

小花园是刚搬过来的时候自己亲手打造的。原本她以为在花园中细心花草是一种惬意的生活,但是每天暴风骤雨般的暴力让她庭院中的一草一木感到伤感,一个伤痕累累的人必定不能培养出带着生气的花园,于是坐看花园的颓败。

她一早出去做手术,然后定了一间高级酒店的套房,一直静静地在里面躺着。她必须有足够的休息,进家门的时候希望不能让婆婆看出来任何端倪。

她有足够的钱,张志浩只有在这一点上显得慷慨大度。他从不疑问白霜如何花钱。所以白霜住高级酒店不需要任何的掩盖,她只用说自己走累了想休息一下就可以。白霜知道,张志浩似乎很喜欢白霜花他的钱。花他的钱,就以为有求于他。

在酒店的床上,白霜浑身赤裸,躺在洗涤剂浆洗过的床单上,感到一种莫名的舒适。只要不是家中的任何环境,她都感到发自内心平和。她不想回家,更不想看见丈夫和婆婆。她想走,但始终她找不到该去哪里。

漂泊过很长时间的白霜有着很多无法向人说起的经历。无论如何她希望自己安定下来。她恋爱过很多次,在她很小的时候就不断地在感情的旋涡之中。也许是因为她过于美丽,出身在穷街陋巷弄堂尽头的她,有着与四周环境极为不容的气度。少女时代的明眸皓齿,再到二八年华中静若处子与略显放荡交替混杂的气质,她早已习惯男人们停留在她身上的凝视,从一开始的羞涩到浑然自得。

几乎任何一个与她有过关联的男人都在她面前疯狂过,激发出来的男人野性,她已经见怪不怪。毫无凶悍气质的男人她甚至开始讨厌。

曾陶醉于男人们为她而争斗,而她则在一边静观血淋淋的结果,可是很快她就感到厌倦和恐惧。那些自觉配得上她的男人,更是将自己提升到一个新的人生高度,在和白霜的缠斗之中,觉得不虚此生,从而更加释放出超越普通爱情纠葛之外的矛盾,那种男人的蜕变式的爱恨情仇,纵使男人自身得以成长,但更加让白霜觉得身心疲惫。

她并不想成长。男人在大恨大痛之后,有的人超然物外,有的人在别的人生道路上突飞猛进,只有白霜,一遍一遍轮回般的从头开始。

张志浩无疑是一个看上去很普通的普通人。这种近乎于愚蠢和直白的普通,让白霜有一点安全感。她不再想和以前一样,恋爱一场就如同将自己整个心灵交出去一般。那些优质的男人喜欢的哲学话题与深入骨髓的傲慢,只让白霜更加的免疫。

没经过太长时间的考虑,她就答应嫁给张志浩。这让张志浩喜出望外,大手笔的花钱让白霜更加打定主意,自己开始过一个普普通通女人的生活。那种淡出自己过去生活的强烈愿望,似乎改造了白霜。使得随后爆发的家庭暴力,在别人看来是无法言说的恐怖,但是对白霜而言,只是再一次遗憾自己的运气不好。但是又当如何呢?

和张志浩那张粗鲁而胆怯的脸相比,唯一不让她难过的是那个丈夫的女儿。那个小女孩才六岁,是张志浩第一次婚姻的见证。虽然衣食无忧,可是那个女孩却总是郁郁寡欢。她很喜欢白霜,可是她和白霜之间总是存在着一道空气墙。她似乎天然的知道,自己和白霜过于的亲近会导致父亲无名的怒火与外婆尖刻的辱骂。

对白霜而言,只有这个女孩子让她有一些理由多留在家中。虽然两人并无真正意义上的交流。在孩子上学的时间段,白霜都是一个人在这个城市里面闲逛。去咖啡厅,看两本完全记不住的闲书。去过去的艺术教育机构,和几个过去的同事闲谈,顺手教几个新来的学生。这是张志浩唯一允许白霜做的工作。

剩下的时间,她喜欢去新酒店,越新的酒店越好。在哪里,她有几个不那么联系的男人。这些人是她过去生活中曾经出现过的人。在他们人生与这个城市有交集的时候,他们会联系白霜,叙旧也好,上床也好。拒绝与接受通常是不确定的。

但她只去那些最奢华的新酒店。旧的东西会让她感到不快。她喜欢陌生。只有在一切的陌生中,她会有安全感。

刚刚失去的孩子,那只不过是张志浩的一个小影子。尽管可能是无辜的小生命,但是白霜并不对那种东西多么的敬畏。她只是觉得自己想要死去,不想拖累一个无辜的小朋友而已。

干燥的床单下面,白霜伸手抚摸着自己的小腹,那里滑腻柔软,并且温暖如春。这里应该是男人的乐园,但是白霜却想收回来,完全属于自己。她赤裸着爬起来,站在玻璃窗前面,看着窗外。夜幕已经逐渐降临,她应该快要回去了。

悠悠的黄色灯光照射在宽大的房间之中,窗外是一年又一年的春雨。天气还不能算暖和,屋里暖暖的气息混着白霜呼出的热气,在窗子上遇到了外面寒冷,凝结成水,慢慢流淌下来,割开了外面的景物,显得支离破碎。

她猛然想起十四年前那一个黄昏时刻。也是在一个鼓浪屿一座高楼的楼顶上。也是一片窗户。窗外是被雨水划破的景色。那是一片铅灰色的大海,海面上狂风暴雨,遥遥看见回港的渔船在巨浪中风雨飘摇。更显得屋子里十分的安宁。屋子里有一个很大的床,才十几岁的她和一个女孩子坐在床上,诉说这自己的故事。

那个女孩子眼睛很大,剪了一头短发,干燥卷曲。浑身上下有一股男孩子的气息。与自己纯粹的女孩子其实一点也不相同。这也使得她们俩的交流并不太多。她甚至不知道那个女孩子叫什么,只是对她的故事记忆犹新。

她等不到自己的哥哥回家,那一天也是小雨绵绵,雨水将那个北方煤城的街道打湿,到处湿漉漉的,黑色的泥水四处流淌。那个女孩子如同自己一样,逃离了自己的家庭,在北方的荒原上漫步,遇到了一个男人。那是她的生命之光。

这对于白霜也是一样。同样的男人,将她带进这个厦门海面的小岛上。他不常来,但是每次来都带着一股修长的绅士打扮。他对她们俩很好,虽然多多少少,这两个少女都知道男人到底是什么东西,这一点对白霜来说更加了解,但始终那个男人都彬彬有礼。

『我还是想走,我不能留在这里。』白霜对那个女孩子说。

对面的女孩子有点奇怪,但没有问为什么。她并不知道白霜的过去,两人只是在一起住过几天而已。

白霜知道他好像半个小时后就要来看她们俩,她还是喜欢那种跟随着仰慕自己的男人轨迹的生活。她不能等到他的到来。她预感到自己今后会有一种循规蹈矩的生活,她还没有打算接受。

短发女孩的故事和自己不一样。白霜是永远受欢迎的,她只是心如飘萍,永远静不下来。

她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回头,看了看那个还在窗前的短发女孩子。

『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那个女孩子摇摇头。看上去不打算回答。

『我们以后还会再见吗?』白霜走出门,她也没有答案。她匆匆走下楼,在风雨中寻找出租车,她并不缺钱,她缺乏的是一种随时随地可以依靠的感觉。风雨瞬间浇透了她一身。

她并不知道,那个短发少女此时正在和『他』通话,报告着白霜逃离的情况。

『没关系,她有她自己的命运。』他在电话里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