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RDENBOX

第三章

陆抗睡着了。

他选择乘坐火车从喀什回北京。这肯定违反了吴天舒的要求，所以这个电话是他拜托谢宜打的。这样的举动有多么引发吴天舒暴跳如雷，他不管。毕竟残骸还在山谷里面躺着，完全收拾干净，然后运到北京需要一个星期的时间。这一个星期即使假装在办公楼里忙来忙去，也是做做样子。陆抗不需要这么做。他做事情不对上司负责，只对这件事情负责。

他内心深深知道自己在 TSIB 的位置。

他鼾声如雷，赶飞机的那议案早晨起的太早，然后两整天都泡在山谷里面，直到他坐上卧铺车厢，陆抗已经36个小时没有睡觉。虽然他答应了和谢宜在车上谈论这件事情，因为火车是一个让人可以静下来思考的地方，可是两人关在卧铺车厢不到三分钟，陆抗就发出巨大的轰鸣声。

陆抗并没有什么羞耻感，他略微醒了一下，迷迷糊糊地看着谢宜正盯着自己，就把头一歪，整理了一下衣服，从半躺的姿势坐起来，从旁边的壁橱里拿出了一个国际象棋的小棋盘，摆在桌子上。

从现场找到的遗体来看，虽然遗体的残骸损坏严重，有些也被爆炸与猛烈燃烧的高温烧毁，并不完整。但大家都知道，如此猛烈的撞击，机上三十三名乘客与机组成员，必然全员遇难。

在谢宜给吴天舒打电话的内容中，TSIB 得知，除开四名机组成员，这二十九个乘客中有九名前往阿拉木图的一个大型会议的理论物理科学家，剩下的二十个人是有其他事由和其他工作人员。所有的这些科学家的研究领域和要去的大型会议，都指向了一个主题：可控核聚变。

这九名科学家中有国际核物理重要的人物朱森博士，他是国际热核聚变实验堆（ITER）组织副主席。另外五名是来其他各个理论物理研究所和著名大学的顶尖科学家。其中两名是俄罗斯和法国的讲座学者，他们都是在北京参加完一个物理年会之后，直接前往阿拉木图的目的。目前在传统核物理可控核聚变领域，只有中国、俄罗斯和欧洲所采用的的模型与结构类似，所以交流比较多。

六个月前，一种新型的可控核聚变装置在在南亚最大的水利发电站孟加拉国的达卡附近试验运行，这是一个有多国开发，共同维护的一个人类里程碑式的的可控核聚变反应堆，对人类的历史具有深远影响。虽然总的输入输出能量并不大，并且输入能量目前还低于输出能量，但是这已经近四十年来，人类科技的最重大的突破。

这次试验成功，使得科学界对此兴奋不已。朱森博士和五名首席科学家提议科学界加强联系，定期聚会。谁都知道，在这个紧要关头，科学成果就好似最后要压弯枝头的果实，要么立刻成熟，要么就一去不返。

这几名科学家成立了一个理事会，决定每半年在世界各地召开会议。而阿拉木图的这次会议，正好是朱森博士为轮值主席。可就在这一次，他和他领衔的所有理论物理科学家，却在天空之中消失。这次失事所造成的巨大损失，将难以弥补。这次人类在核聚变领域内三十年的进步化为乌有，因为一切的精华都在这些人的大脑之内，尤其是朱森博士，他的失去将让人类这项事业停滞十年之久。

『因为活在人的大脑中的知识，无法变成文本输出。它是一组复杂的输入输出系统，给出一个最优解。但没有人，也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为何如此的思考和解答问题。就如同这一步，我知道要这么走，但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走……En passant……』

陆抗用自己的小兵把前面冲过来的谢宜的小兵吃掉了。同时一摊手。指了指棋盘。

『Equality……均势。你看，其实你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俩处于均势的状态。你也是在下意识中得到了这个判断。不仅人类大脑，强人工智能也是如此。这就是知识不断抽象和封装的必然结果。也是我们必须要付出的代价吧……』

陆抗很认真的评点棋盘，但身体却往后一靠，双手抱头，看着包厢里面的天花板，不打算再下棋子。

谢宜也往后一靠，看着陆抗。她当然明白这个道理。理论物理学家的大脑才是无价的财富，一旦失去了就不会再有，如同宝石被击碎，那数千万年的造化就永久失去。

破碎的阳光透过车窗外照射进来，随着列车的前进，阳光跳跃着在小桌子上寻找着反射物，然后将自身反弹到天花板，变成一片破碎的琥珀色宝石的碎屑，一片片的摆动。

桌子上的棋盘摆着和局的国际象棋。谢宜在 TSIB 的国际象棋水平是很高的。这一点让陆抗没有想到。即便是自己有胜算，但已经在气势上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势如破竹，再下下去也没有太大的意思。

『说说吧，你怎么来调查局 的？』陆抗又回头抱着自己的脑袋，往后一靠，懒洋洋的问。

谢宜是一周前来到TSIB的。谢宜那天第一天报到上班，她毕业于北京西北一所以国际政治研究闻名的学院，是一个相貌平平的女孩子。对于从事安全调查的部门来说，谢宜是一个理想的情报分析员。调查局的英文简称虽然表面上只从事所有航空与航海的安全调查，实际上首字母 T 早已不再是『transportation』的意思，部门越来越多，跨界的事情也开始越来越多。

在陆抗看来，T 字母其实是『变型金刚 Transformer』的首字母。实际上，TSIB 的调查已经拓展到海底隧道（Tunnel）以及通讯（Telecom）、技术（Tech）的各种领域。

『总之，T ……就是一切。解散。』这是陆抗被吴天舒叫来给新同事做训话的时候，他最后的一句话。他当时穿了一件衬衣和一幢外套，头发很乱，睡眼惺忪。

简单地训话以后，谢宜抱着一大堆材料和专业书籍，走进一幢灰色的大楼。这是TSIB诸多楼宇中的一个。她需要找到了自己被分配的单位：19号办公室，这里根本没人知道19号办公室在哪里，有人听见她的工作地点都窃窃私语，她并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最后她从一个清洁工那里才知道19 号办公室处于地下五层。

刚抵达门口，就听见里面有一个声音在絮絮叨叨：我不需要任何人，你也许想着把什么没地方去的人塞到我这里……，一定要来的话，我每天的衬衣可以让她熨烫一下。

这就是在刚才训话仪式上侃侃而谈的陆抗的声音，然后是有一个人正在跟他说话，但说话很低声，听不清楚。

然后门开了，副局长吴天舒从里面走了出来，这是一个五十岁，头发修剪的很整齐的女人。她看了看谢宜，很明显双方都知道这场对话让谢宜已经听到了。

『不用担心，他赶不走你。』吴天舒神秘地对谢宜一笑。

谢宜听完之后苦笑一声，鼓起勇气走了进去。这是一个不大的房间，里面堆得乱七八糟，和自己想象和看到的TSIB其他办公室大不相同。除了不少书籍之外，这里面还有一个冰箱，冰箱上贴满了各种黄颜色的小纸条。桌子上是一些白纸，上面有五颜六色的图案和标志。而更醒目的是墙角的一个巨大的咖啡机。

他看见的是一个正在墙角练哑铃，穿着运动背心的男子，一撇八字胡整整齐齐。皮肤光滑，眼睛炯炯有神，刚才还一本正经的他，现在看上真的滑稽可笑。

这个人就是陆抗，取了一个和三国演义里面的某个人物一模一样的名字。他所要的熨衣板是为了熨烫他那件笔挺的衬衣。而这件衬衣被丢弃在旁边的一个沙发床上。房间的左上角有个窗框，外面是明亮的『天空』。

谢宜知道，窗子外面只不过是一盏平面灯，深处地下室五层是看不到天空的。但这种灯光效果使得这间屋子像一个摄影棚，使得站在屋子中间的人看上去不太真实。

陆抗开始操作他的咖啡机。『今天是周四，你现在出去，熟悉一下整个局里六栋楼的每一个办公室的格局，以后你需要经常跑腿。下周见！走吧。』

陆抗没有回头，只是看着自己的咖啡机，心思全部在那个出水口上。咖啡机很庞大，看上去是费了一番手脚才搬进来的。

谢宜还站在门口，手里抱着一堆文件。她已经发现，屋子里只有一个办公桌，一个沙发，根本没有自己的位置。

她停在门口，想了想，最后掉头离开。

陆抗抱着脑袋已经闭上了眼睛。火车的规律撞击声，让夜色充满了寂静。谢宜转头看窗外，此时正在穿越甘肃的荒漠，月光照射在嘉峪关外的沙漠上，整个夜晚的沙漠就如同银色波涛的海洋顺着视线延展，无边无际。

上周四的那一天，谢宜一个人的确在 TSIB 的各个楼宇中闲逛。那并不是为了真的满足陆抗让她熟悉环境，方便以后跑腿的需要。他的确是找到了一种归属感。作为一个一向独来独往的女孩，她内心深处并不感到足够的快乐和安全。她渴望利用自己获得的知识和能力，找到一个能够安身立命的场所，此生就已经足够。

TSIB 看上去就是这样的地方。陆抗对她的冷漠和揶揄，她并不在意。她也并不相信自己会跟这个小胡子的滑稽男人能够真的共事。

『一切都要淡化自己的心情……不要在乎未来……眼下就足够好了！』，谢宜在 TSIB 的天台上深深吸了一口空气，看着蔚蓝的天空，下定决心不接受任何人的施舍、同情；也不接受任何人的冷落与打击。自己便是是自己。

周四，周五两整天，她没见陆抗，也并没有去想陆抗的事情。只不过到了周一的凌晨，她接到了吴天舒的电话，同样告诉她，去机场，与陆抗会和，一切指令都有陆抗下达，做好下属。

车厢里没有灯光，只有淡淡的月光照射进来。月影照射在棋盘之上，谢宜看了看所谓的和局。其实这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和局。陆抗拥有一步杀手锏，只要他走出这一招，自己将输掉整个局面，但是条件是，他真的能走出这一步。

谢宜转头看了看陆抗，赫然发现他并没有睡着，而是睁着眼睛，也看着窗外。

看着窗户外面不断横移的银色卷轴，陆抗有点发呆。群山持续退行远方，消失在地平线之后。月光照亮戈壁上光亮的岩石，反射着淡黄色的光芒。

『此情此景，其实根本没有几次机会能够看到，大部分时间我们都浑浑噩噩地度过去了。我最大的错误就是……我没想到时间过得那么快……所以不要浪费我们的时间。聊什么都可以，就是别聊工作。』陆抗双手抱头，靠在车厢的墙壁上，此时的他眉宇深邃，似乎真的在想自己的事情。

『不聊工作，是说……跟我没法聊吗？』谢宜鼓足了勇气问。她知道这个问题有一些恼怒的意思。但这是她的底线。她自认为自己并不是一个打杂的。

陆抗显然在思考如何回答谢宜的问题。这一迟疑也正好说明谢宜的判断是对的。陆抗的确不太想跟谢宜聊工作。但是他看到了谢宜很认真的脸，这在陆抗长期的职业生涯中很难看到的一种表情。

陆抗叹了一口气，伸出手，对着谢宜说。

你还记得那个银色小物件吗？你判断的没错，应该是工作人员在地面上捡到的东西，他或许觉得这个东西很小，又或许觉得无法判断是不是空难的遗落物品，总之他下意识的放进了自己的口袋，然后又忘记了，随后这件衣服借给我穿。而这个东西被你发现了。

谢宜点了点头，伸手拿出了那枚银质的小物件。『这应该是什么？』

她伸出自己手掌，纤细的掌心中放着一个小小的银质花朵，后面有一个小针。『你见过这个东西？』

陆抗不置可否。他只是看着这个东西，舔了舔嘴唇。

『目前，这个东西对我们来说，并无有太大的用处，说明不了什么。放回去吧。一切等残骸运到 之后，进行分析之后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