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carus's Fall

人类的太阳虽然温暖,给人光明,但也会灼伤人

第二十六章

陆抗听到了钟声。

那是一个隔着几道厚墙而传过来的钟声,高频信号被厚厚的墙壁彻底吸收,但低频却可以真切的用身体和鼓膜感受到。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即便是可以睁开眼睛,但浓黑的翳障依然充斥在视网膜上,飘忽不定。

他闻到 一股浓重的香气,混着面粉的气息。应该是某个地方正在焚烧琥珀,而那面粉的香气,居然有发酵面粉的香气。看来某个厨房正在做什么好吃的面包。

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置身在一个小小的房间之中。房子有厚厚的石块垒起来,石头缝隙之中用水泥填满缝隙。一个非常细长的窗户藏在石头墙壁之中,上面有漂亮的铁艺。外面很亮,因为眼睛虹膜上的浑浊,这些从窗户外渗进来的光芒此时此刻显得全是毛边,等到视线慢慢恢复了以后,他逐渐看清楚,外面是一个小型的广场,一个类似于修道院的建筑环绕四周。

一堆年轻的修士从广场一侧的小门走出来,他们彼此低声交谈,手里拿着厚厚的书本。当他们走过陆抗的小窗户前,他们会很自然地看了看窗户里站里的陆抗,但没有人一个人表现出任何的诧异和惊恐。很快,这些年轻的修士随着最后的钟声,消失在广场的尽头。

一切又恢复了平静。陆抗活动了活动手脚,发现并没有任何的锁链捆绑着自己。房子竟然没有上锁,他尝试推了一下门,唯一的阻碍不过是年久失修的金属合页发出了吱吱的响声。

外面的空气很冷,虽然阳光明媚,但是这么清冷的空气似乎应该是早晨。细小的修道院广场很明显在建筑群的极低处,四周围绕着高耸的墙壁和建筑。在小型广场的四周,布置着密集的排水管。透过建筑物之间仅有的缝隙,山风呼啸的吹进来,发出尖锐的啸叫声音。

从建筑物的风格和样式来看,这应该是希腊风格的修道院,但无法判断是哪一个。陆抗感觉到自己的衣服口袋里,有些重量的手机依然还在。他连忙拿了出来,第一时间是来上网搜索一下这里到底是哪里。但这里完全没有网络,手机就是一个废物。但是也正因为无法断定自己的位置,陆抗感觉者很有可能是在希腊山区之中。

在希腊北部的崇山峻岭之中,存在着大量的原来希腊教会遗留下来的修道院。如果真的如此,这呼啸的山峰,夹杂着冰冷气息的海风泡沫,这极有可能是希腊阿索斯自治领。也许是某一个处于极高位置的修道院。听着巨大的风声就能感受得到。

阳光从建筑物的缝隙里照射过来,此时此刻也就只有几分钟的时间,但是只要你移动脚步,你就可以跟随阳光的温暖。砖头缝隙中生长着马蓟草,粗壮的茎叶上沾着露珠,就算有太阳照射,但是气温很低,依然挂满了整个植物的花球。

天气很冷,阳光非常透彻。远处传来着一个淡淡的管风琴声,声音幽幽荡荡,演奏着一首让陆抗熟悉的音乐,如果没有判断错误,那是朱丽叶·里昂斯的 Aeon。这个词在希腊语中是『世代』,或者『时代』的意思,但中文给了一个非常让人费解的译名:移涌。但究其原来翻译者的原意,恐怕是描述那一种滚滚而来,又势不可挡的浪潮吧。无论人力如何,这个时代就是在前进,历史从来没有停下过一天。

音乐越来越弱,逐渐消失在风中。如果要坦承地讲,天地间如果有这么一块地方可以让人读书,让人会友,让人内心充满平静喜乐的驻留,此处乃是天地间的绝佳之所。这里的天空与四周的环境,甚至刚才走过去的一群修士,恐怕与一千多年前的那一刻并没有太多的区别。

陆抗的头痛逐渐的消散,此时此刻,他清醒的如同一只饥饿的猎豹。腹中空空,血液流速很快,自己昏迷了多久不得而知,但从黑海波涛汹涌的黎明到这里充斥着干净与凌厉山风的上午,似乎时间并不曾中断过。

自己这么久身居何处,郑雄又在哪里?这一切陆抗不得而知。一个小小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这个声音要激发陆抗的潜能,发挥陆抗全部的能力,去追寻事情的最后真相。从空难发生到现在,陆抗的肉体跨越了数千公里,深陷险境,出入生死之间也不知道多少次,他深深的知道,一切的旅程就要结束了。

但另一个声音却异常的清晰。

『为什么不就此放弃呢?你已经不再是 TSIB 的人,实际上你希望过着隐居的生活很久了。这个世界一直存在着,绝不因为你的追寻和探索而有所变好,或者变坏。你的生命不是无限的,就趁此机会寻找到一处好地方,让自己融化于万物之中,岂不是最好?』

这个声音妖艳无比,又充满了友善与关切,陆抗站在广场之上,就好像有人在他耳边轻声絮絮叨叨一般。老实说,此时此刻,陆抗绝对有一种冲动,想追随隐修士的脚步,遁入那充满书卷气的房间,在此山中过着真正与世无争,天地无事的生活。

他来回走了几步,呼吸越来越急促。几分钟和煦的阳光与凉意十足的山风,此时此刻好像变成了毒日冰刃,切割着陆抗的心智。一种手脚顶端带来的痒麻刺痛的感觉越来越厉害。这说明,身上被注射的药物,其麻醉神经的作用逐渐在消失,正常的寒冷与失温的反馈正在从身体传达过来。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陆抗才发现自己只穿了一件衬衣。

他抱紧着双臂,挡在自己的胸口。谢宜在哪里?按照他们俩的默契,她应该在自己跳下飞机之后,跟随鲁迪返回到一个安全降落场,然后动身前往坎普尔。如果陆抗有什么意外,至少从那个叫罗摩的人身上即可挖掘出所有的线索。尽管不一定能够完整的破解整个组织的奥秘,但至少能够将空难问题解决掉。

这当然是陆抗对谢宜说的。而其实,在这背后陆抗早已感受到这个组织庞大的张力,就好像一个在地底活动的隐巨龙,在崇山峻岭苍茫大地上还会游动,只要露出地面便是石破天惊,仅凭自己的力量根本无法捕获。

但此时此刻,自己一定是被郑雄带来此处的。

郑雄将其带来,且此时撒手不管,人消失的无影无踪,那么此地绝不是一个空泛的存在。要么是整个世界的化外之地,要么是所有地下熔岩即将喷出的火山口之上。

郑雄与自己的关系,决定着他没有在第一时间杀死自己,那么从这个意义上说,此地也必将是矛盾的中心。否则,不管多远,陆抗根本不会停止追踪的脚步。想到这里,陆抗突然感觉到自己如今走到这一步,竟然都是拜别人所赐。他不禁冷笑起来。

郑雄显然在自己身上留了不少余地,但目的是什么,两个人之间是有目的的。

这是一个不到六七百平米的小广场。从四周的建筑物密集程度来看,朝着北面山坡上是整个修道院的主体。那里的房屋层层叠叠,有五六层之前后维度。里面不知道藏有多少房间,也不知道有多少秘密可言。

他紧紧地抓住了自己的双臂,彻骨的寒冷终于彻底战胜了最后一丝消退的麻药。他离开眼光,冲进了建筑群之中。

这是一个小型天井。四周的建筑都在七八十米高,以至于阳光和天空穹庐反射出来的漫反射白光,近乎于垂直的角度照射下来。这个天井中间种植着密集的花卉。在花卉的四周,是一圈两米高的小型回廊,四面围绕转动了一圈。而天井所形成的建筑物空间,是将这个大理石回廊四面包围,然后再往高处发展。

回廊的石料非常陈旧,为古代中世纪依存建筑材料,早已坍塌腐朽了多次,从施工的痕迹上看,一次次的重修和扶正坍塌的石柱也不知道多少次。其缝隙用水泥和石灰涂抹,不甚精细,反而显露出一种浑厚的历史气息。

换句话说,这片建筑在山坡上巨大的修道院,其缘起就是这里。是在千年以前,在这片原本空荡荡的山坡上有这么一个石头廊柱,然后再逐年在回廊的四周加盖建筑,在千余年的历史进展之中,发展出如今这个庞大的建筑群。

回廊上的石柱雕刻,从古希腊到罗马,然后是伊朗以及阿拉伯风格都互相渗透,其形成与成为这个建筑遗存,恐怕也横跨了千年之久。在花卉的中心地带,有一个小型的空地,上面放置着一块巨大的石块。石块与四周的缝隙不是非常密合,看起来有经常搬开的痕迹。从缝隙的边缘中,看得出来下方是一个地下墓穴,黑森森的完全看不见里面的情形。

陆抗绕着石头回廊走了好几圈,慢慢意识到,这里是一个不知是谁的古代贤者之墓地。当初仅有这么一块开满献花,面对南方爱琴海的坟冢。在阳光下,不知道经过了多久,在这块花园的四周逐渐形成了一片石头回廊,对这块神圣的土地加以保护和纪念。

而最终形成的着层层叠叠,巨大无比的建筑群,显然已经破坏了当初贤者的灵魂悠然看海吹风的气象,此地从一片洋溢在大自然开阔气氛的宁静之地变成了带有这种阴森与神秘气息的所在,诚为遗憾。

陆抗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想迈步走进花园,看看是哪一位古代圣贤长眠于此。他抬脚走进了花园,行不到两步,就听见有人在回廊处冲他说话。语言听不太懂,不知道嘴里是在说语言还是只是单纯的发出了些声音,但感觉态度严厉,必定是阻挡陆抗进入的意思。

陆抗回头,看见一个年轻人,脸上是长长的胡须,带着一个丝绸做的方帽子,手里拿着一件黑色棉袍,站在回廊的正西端,用手指着自己。这个人非常年轻,从皮肤上看,也不过是二十几岁,眼神中充满了活泼之情,尽管口气严厉,但当看见陆抗退出花园之后,马上又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陆抗走到他的身边,拿过他手里的黑色棉袍。显然,这个人不是偶然才出现在这里的。自己在广场上来回逡巡的时候,他就站在东南方向的钟楼上,一直在观察自己,这一点陆抗心知肚明。他手里的棉袍,似乎正是为了让自己可以御寒有关。

果然,此人完全奇怪陆抗的行动,他伸出一只手,朝着一个方向挥了挥,意思是让陆抗跟着自己走。

这是一个四面没有窗户的屋子,穿着黑色的棉袍,陆抗多少恢复了一点热气,屋子里点着蜡烛,因为密不透风,所以蜡烛的热气熏烤着这间不大的屋子,显得里面很暖和。

所有的器皿和家具边角都被无数的手打磨地很光滑,细微之处有不少油腻的黑色发亮的痕迹。屋子里堆满了各种杂物,但放置的都还很整齐。房间中间的地方放着一张桌子,上面有一个红色的木制盘子,里面有一些红色与黄色混杂的汤,旁边有一些面包,还有几个西红柿放在一块干净的布上。

陆抗坐下来,注意到屋子的入口的斜上方有一个摄像头,正在俯瞰整个屋子。想必自己的一动不动都会被传送给某个人看。既然如此,不如好好吃一顿这里的食物。

陆抗抬起头,看见这个年轻人正看着自己,伸出一只手让陆抗慢用。陆抗试着问了一句话。大意是你可以不可以跟我一起吃。但是他只是摇摇头,表示拒绝。

他走过来,拿起旁边一个柜子上的一块新奶酪和一些玫瑰酱与干果脯,也放在了桌子上。他抬起头,重新看了看陆抗,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和嘴。

看来,这个年轻人可能是一个天生的聋哑人。他听不到,自然也无法学习语言。通常这样的人都很喜欢看书,用文字交流大约并没有什么问题。但此时,陆抗找不到机会和他能够坐下来用笔写点什么,因为看得出来,他完全没有坐下来一起进餐的意思。

陆抗坐下,用勺子舀起木碗中的汤尝了一口。很甜也很辣,用羊肉与玉米熬制而成,汤里面放了牛奶,西红柿碎片,还有一些羊肉块。但如果辅之旁边的干面包,这顿饭实在还不错。

在另外一个盘子里面,装着一个薄饼,折叠着,里面有核桃,热蜂蜜,糖块散发着热气。融化的糖汁流淌出薄饼,香气扑鼻。

陆抗看到这个食物,抬头看那个门口的年轻人。

那个年轻人微笑的站在门口,看着陆抗吃起来以后,于是靠着门框看着他。他用手虚空之中将一个食物拿起来,放入口中,做咀嚼状,然后面带微笑。

陆抗知道了他的意思,他于是很快就消失在门外。

陆抗拿起那个折叠起来的薄饼,他打开看了一看,看见核桃粉末和糖浆,此时有点冷却了。没有在热气腾腾的时候吃掉,的确有点可惜。

但不管三七二十一,陆抗很快吃掉了这个卡塔耶夫薄饼。味道还不错。

随后他喝着盆中的肉汤。和这个清贫而与世隔绝的修道院相比,这顿早饭看上去是很丰盛的。然后他嚼一个李子做的果脯,喝一口玉米熬制的羊肉汤,啃一口面包,这实在是无上的美味。

这也就是说,这顿饭是专门为了他准备的。看来有人需要他保持体力。

走廊外面是一个回旋的楼梯,从这里上去,就进入到小广场北侧的二层。到了二层之后,往两边看,依然可以看见如同迷宫一般的走廊与通道。整个依着背面山坡阶梯式上升的建筑群,完全靠着内部无数的走廊和台阶相联通。从陆抗站在二楼的角度看过去,前方至少有四到五个岔路口,每一个路口走下去又不知道会通向何方。

远处传来了一些细碎的声音,似乎从地下发出来的。声音中有人在高喊,美国式英语的一个女性的声音因为格外的清脆而回荡在下降的盘旋楼梯之中。同时又听见不少人的脚步,还有巨大的音箱被脉冲电流冲击的声音。

陆抗沿着这个声音拾级而下,渐渐看到了一个小门,显露在一个长长的弯曲甬道前方。门口站立着一群人,这群人身穿各种服色,显然不属于这个修道院中的人士。这些人堵在门口,注意力都集中在屋子内部,根本没有人注意陆抗的到来。

从这些人的肩膀缝隙处看见去,之间里面是一个巨大的房间。房间呈现出一个长方矩形和半圆形的搭配。半圆形类似于古希腊的剧场,上面坐着一些人,所有人都穿着黑色的袍子,有的人则半躺在台阶上,看着长方矩形的一张大桌子。桌子的后面是一个巨大的屏幕,上面被切割出无数块小型的屏幕。每一个屏幕里面都有着一群人或者单独一个人正在参加这个会议。

在这间屋子的天顶与墙壁上,充斥着巨大的壁画。每一块壁画都涂上了厚厚的清漆,反光强烈,实则看不清画面的内容,但从大局上判断,则是一系列历史上著名的事件,但画风抽象,并不写实。

在屏幕下方有一个话筒,一个棕色皮肤的女性正在发言,刚才声音高亢的美式英语就是她发出来的。这个女人大约四十多岁,服色棕黑,头发是长长的卷曲,眼睛炯炯有神,穿着一件白色连衣裙。她的前方有话筒,耳边还别着一个无线话筒,方便她来回的走动和做出强有力的手势。

屏幕中央打印着她的名字:罗斯蒙德·盖德。

在她的名字后面,有一连串的植物花朵或者枝叶的图标,依次排开为木兰,睡莲与宽叶山黧豆

『人类对意义的追求,经久不衰,这一点是无可否认的。我们需要用一整套完整的叙事来充实我们生活中无数件细碎的小事情。没有这样的叙事,没有这样的神话,没有这样的解释,生活不完整,政治也不完整。可以说,我们活在一个被大自然抛弃的世界里。大自然完全不关心我们人类的存在,它冷漠的令人发指!所以我们的突然出现,并非被大自然所赐福,我们所追求的永恒意义与天地万物融合的愿望,其实根本就是一个笑话。我们要产生自己的信仰,无需诉诸于古代诸神,那不过是过去人类所营造出来的虚假意义。

神,不是这个世界的创造者。耶和华,或者你叫他任何的名字,他并不存在。这个世界产生于一场错误。真正灵性与神性的宇宙,与我们这个世界没有半点的关系,我们因为这场错误而被流放到这个世界上,同时被关闭了回归之路。我们是这个世界的异乡人!』

在这里,她所使用的『异乡人』这个词,使用了希腊文的原音。顿时屏幕里一群人在集体的欢呼,而大厅之中,有一部分人也鼓起掌来,但也有一些沉默不语。

『我们必须聆听自己内心无知的声音。教会污蔑那是与生俱来的原罪,但那是彻头彻尾的欺骗,那只是一种无意识。因为我们对自己是被放逐的神之子身份的无知而产生的空虚感。神的智慧,索菲亚,迷失了。我们让自己堕落,混迹在无数的黑暗之中。我们渴望启示之道,并且付出了数千年的代价而刻苦追寻,这条道路不可能被放弃……』

陆抗看见了一个熟悉的面孔。在挤在门口,渐渐能往屋子里走的人中,赫然出现了杨载明的身影。他穿着一件黑色的礼服,带着领结,身体弯曲着,挤在人群中,规规矩矩的跟随众人的脚步在前进。

陆抗继续听台上的罗斯蒙德继续在说话。

『我们彼此并不关心,我们是一群无知的人,人与人之间就是敌人。但存在主义者与结构主义者并未把握事情的真相。在他们看来,这似乎天然如此,但他们痛苦,一面沉迷在破解所谓真相的愉悦之中,但又无法抵挡随之而来更大的痛苦。真正能带领我们回归的只有智慧,从柏拉图一直到还活着的贤者身上的智慧。让我们呼唤这些人的名字……布拉瓦茨基,鲁道夫·斯坦纳,盖伊,巴拉德,先知克莱尔……』

她每念出一个名字,就有无数人跟着她的声音在呼喊,声音在屋子里回荡许久。杨载明也在其中,只不过他不敢抬头,只是抱住自己的前胸,浑身颤抖地默念。

这个时候,有个人拍了一下陆抗的肩膀。陆抗转头向右看,他看见了郑雄。郑雄穿着一件褐色毛衣,一件灰白色的裤子,正在微笑的看着自己,脸上的胡须被修建地很整齐。这与在蛇岛里看见的他完全是两个人。

『这个女人是美国那边过来的,这几年晚上窜的很快,但你也看见了她基本是个演说家,精于此道,但论真实的才学,我看……未必,嘿嘿,智慧与女人,当真是没什么关系的。』

郑雄抱着双臂,看着台上的罗斯蒙德,嘴角微笑着。『但,利用一下她倒是没问题的,她不算太难看,这是她唯一的优点。』

陆抗看着郑雄的侧面,突然感觉到,此时此刻才是真实的他。他站在这里,俨然就是一个主人,看罗斯蒙德的神情和表情,仿佛是窜门拜访过来的亲戚家表演才艺的小孩子。

自己没有任何的武器,也不可能在这个地方动用什么暴力手段,他可以扑上去和郑雄扭打起来,但他知道这么做有多愚蠢。这里应该是郑雄苦心经营的地方,这里到处是他的人。

『如果我猜的没错的话,这里是我能到达的最终的地方。』

郑雄回过身,带着欣赏和肯定的表情看着陆抗。

他点了点头,慢慢地说道。『这是你能来的最后的地方,对你目前而言,这就是终点,如果你愿意发生改变,这并不是。』

说完话,郑雄快步走上台,带着一种谜一样的微笑,大踏步走了上去,宛如步入元老院的凯撒。

他并不使用话筒,而且在背景屏幕上也并没有出现他的名字,仅仅出现了一行被子植物的拉丁文名称,还有两个小小的图样,其中一个是一个小小的金色蔷薇。

郑雄高举双手,走上前台,等他转过身的时候,他目光炯炯有神,灰白色头发承托他修长的身体,更显得其夺目的光彩。他双手高举,右手拿着一个遥控器,左手的手蜷曲,用手指指着斜上方,眼睛里反射着头顶灯光反射下来的耀目反射,如同诸神一般的神态。

也就是在这个时刻,左右的音乐声响起。埃德加的迷幻变奏曲中最著名的片段《Nimrod》。海浪一般的声音,夹杂着打听所有人的窃窃私语与欢呼,建构了潮水一般的混响。

这一刻,陆抗真正有点觉得自己自惭形秽,以前他从有过这样的感觉。他突然觉得,此时此刻的郑雄如同背景音乐中的主人公,是一个开天辟地,敢于跟上帝对抗的巨人。

而郑雄的发言,正好也是从他开始的。

在人类的火光与震天的敲打声中,一个巨人站起来了。他穿着紫金色的长袍,带着浑身的伤痕累累,在山坡上疾步行走,越走越高,身后跟随着无数跟随者。他目光如炬,面无惧色。在他的身后,是千万人打造的巴别塔,高耸入云,蔚为壮观。

他的紫袍上带着毛皮的吹拂,与他一头乱发相比,却不算什么。这位就是巴别的王。巴别塔的创立者,人类的一个英勇的猎户。他的名字叫马拉德。他好勇斗狠,却深孚人望,受到了万民的臣服与拥戴,但这,惹恼了上帝。他用他的力量,搞乱的人类的语言,将那高耸入云,接近他宝座的巴别塔工程停了下来。

马拉德面对着那个被人畏惧,让人战栗的上帝。他站在那里,毫无惧色。他在看什么?他在看那个几百年后被众先知,被但以理,被斯塔禄等敬畏而不敢有所思考的上帝。这个上帝在无数的年代之后,逐渐成为人们无法进行思考和意志力对抗的存在。

但作为人类第一个英勇的王,马拉德消失了。在神化了的上帝面前,在被建构了的神话中间,马拉德消失了,不在留存在历史中。又过了数千年,上帝还在,不仅是他,还有无数无数的神不断的被创造出来,满足人类的恐惧与宏大叙事建构的需求。但是,马拉德还在吗?宁禄还在吗?

在此时此刻,我要告诉你们,马拉德依然在,那可以刺破天庭的巴别塔依然存在!我有信心的告诉你们,这一刻终于到来了。巴别塔可以再一次重现辉煌,宁禄将从那前年的注视中回过来,骄傲地看着他的子民。

说道这里,郑雄高举双手,在台上来回的走动,而此时此刻正是这首背景音乐的高潮之处。郑雄看着台下,他的手势,他的身形,就宛如在他描述中那个野蛮的,纯粹发自人类本身力量的王者。而他的子民则正是台下的人群。

半圆形剧场上的人都站立起来,微笑着鼓掌,而没有资格入场,站在大厅四周的人群,则早已进入了欢呼的状态。

郑雄冷笑起来,他看着半圆形剧场里的那些人。这些人虽然面带微笑,却有不少人显露出鄙夷的目光。这些人遮挡不住的眼神,郑雄都一一看在眼中。他的脸上露出某种神情,他走路的动作稍微停顿了一下,慢慢看了看半圆形剧场中站里的这群人,然后朝着远处张望了一下。

陆抗顺着郑雄的视线看去,在这群人中,有一个人也站在其中。他从头到尾都没有举手鼓掌,也没有站里或者坐下的动作。他脸色苍白,带着一个灰白色的头巾,身穿一件灰白色的长袍,腰间有一个黑色的绳索。

他脸庞修长,眸子中闪耀着灰色的光,他几乎没有表情,只是看着郑雄,一直在等待着郑雄给他这个眼神,一旦他得到了,他转身就匆匆走出大厅。

陆抗看见他转身走出大厅的时候,突然在大厅门稍作停留,冷冷的视线投射到陆抗的身上。眼神之中带着些许的质疑与抗拒。随后,他一转身,伴随着那件 T E 劳伦斯式的长袍,消失在门外。

陆抗知道,这个人就是因尼亚。在组织中声名鹞起的一代新型领导者。自他主管东欧以及近东与中东部分事务之后,暗杀与各种事件就逐渐展开。但这个人始终保持着罗马尼亚正教会的官方身份,将自己始终保护的很好。外界的人完全不认识他,只知道他是一个刻板,严谨的传统东正教维护者。

他离去的眼神是代表着什么含义呢?这个眼神中带着某种狠毒和抗拒,而陆抗跟他并无交集。

郑雄手里的遥控器被按下了,他身后的巨大屏幕为之一变。画面上呈现出一个幽蓝色的环形通道。这个通道上空无一人,只有一些密密麻麻的线圈与凹凸不平的凸起,密布在通道之上。幽蓝色的光芒中间还混杂着一些橘黄的火球,在同通道中逐渐的闪耀,并且幽灵般的飘动。

镜头就这么慢悠悠的在通道里漫步,似乎漫不经心,但有人看出来了参照物。在这个通道的下方,有一辆停泊在通道下方的奔驰 Acros巨型卡车,在通道里面宛如一个小型爬行动物,几乎半融化的粘连在通道的底端。由此可见此通道的庞大。

陆抗站在台下,这么长时间的猜测虽然越来越证实是对的,但是第一次真正看这个磁-惯性约束可控核聚变的装置,还是让他感受到其尺度的震撼。这个上下高度几乎有五十米高的环形通道,几乎是这个世界上所有大型托克马克类型变体的尺度是十几倍。这完全不是一个实验装置,这就是一个巨型的,整装待发的怪兽。

郑雄看着画面中的东西,眼睛里闪耀着一丝琢磨不透的光芒。在大厅都鸦雀无声的情况下,大家又听见了郑雄具有浓厚磁性的声音。

『诸位,你们回头即可看到,在这座巨大的殿堂里的墙壁上,刻画着在这个世界上自文明诞生以来的那些著名的战争。战争,几乎就是人类的历史。看,历史学家怎么描述战争……数以千计的罗马士兵匍匐在地,部分没有战死的士兵们,被寒冷的风吹醒,他们的鲜血在凝固,很多人因为深埋在土中而无法逃出,被泥土活埋……每分钟有七百名士兵被杀,七万士兵在战场上死去,活下来的人被汉尼拔叫去决斗,父子相斗,兄弟相残……』

在郑雄的描述中,大家似乎都沉浸在著名的罗马历史学家李维对坎尼之战的描述中。他们不曾看到,从走廊的门外,过来了不少身穿灰色制服的士兵,已经排队进入两人大厅外长长的甬道。

『……那些带着鲜血而活下来的伟大英雄,又或者说是给人类带来巨大灾难的魔鬼,尼布甲尼撒,汉尼拔,拿破仑,纳尔逊,他们都无法明白战争背后的真实意义。我们为何而战?

争斗是人类的根本属性,是人类历史赖以发展的基因。只不过我们活着不是为了我们体内的基因。我们所有的战争,对这个世界没有丝毫的好处,我们无法还原这个世界的神圣的原初状态。我们因为神性的凋零而变成自甘堕落的恶魔……

我们是这个世界的守护着,是这个世界的主人。在宏大的末世庆典之中,人类担当了至关重要的角色。在宇宙完整的回复中,对我们自身的拯救,是弥合整个天地之间的关键。

在诸神黄昏到来的那一刻,我们必须接受一个事实,神会隐退,带着罪恶和无能隐退,而我们,完全将自己与普纽玛结合在一起,人类才能获得拯救……』

在说到『普纽玛』这个词汇的时候,仿佛这个词汇有一种神奇的魔力,

罗斯蒙德已经在台下坐不住了,她站起来,来回的行走,她感到浑身的燥热,她开始撕碎自己身上的衣服。她开始抽搐,在地上蜷曲自己的身体。台上的郑雄越走越快,终于他说到了正题。

『……神从诞生的那一天起即拥有一项夺目的金冠,那就是『全能』。我们的出生,我们的生长,我们的苦难,我们的离去,我们的一切一切都是神所关照的。但神阻止了战争了吗?神阻挡了这个世界上最良善的人在大屠杀中悲惨的死去了吗?我告诉你们!没有。

神不是全能的。这是创世神话最大的谎言。我们必须承认,神曾经是良善的,是智慧的,但力量是有限的。若真是全能的,则绝不会各种各样的沉默。

沉默不是因为神真的要沉默,而是神没有能力干预,他选择沉默,无疑展示了他没有能力干预。他不想让我们知道他能力的缺失,所以选择了沉默。而这种局限性则是给与了我们自由的意志的源泉,给与了我们的自由。

我们终于认识到,我们将接替他的工作,是分裂的宇宙得以融合。神的退出,人类的进步,乃是一个既定的过程。一开始便如此,以后也是如此,只是其时间尺度为人类所忽视,但那就是事实……』

郑雄讲到这里,尽管无人知道他到底要将这段鸿篇巨制一般的谈话引到何方,但所有人都被他说话的内容所震慑。在他们眼中,此时此刻的郑雄就是一个取代了神的位置的宁禄,也就是马拉德。

人们仰视着他,看着他灰色的头发与消瘦的面孔,还有越来越强势的手势。有很大一部分人开始在前排跪下,手心相和,卷曲手掌来继续听郑雄无与伦比的布道。

『……还要再解释一遍吗?什么是普纽玛?什么是灵,真的是所有人所想的那种虚无缥缈的心灵意志吗?不是。我告诉你们,那不是。真正的权柄,是物理。是这个世界的哲学。那就是我们的终极权柄。

神在创造这个世界的那一瞬间,即着手放弃了对物理世界的干预。而整个世界即按照物理定律在运行。神永久性的放弃了这个世界对物理定律的掌控力,而让我们人类自己去发现。

从黄金十字会员牛顿开始,我们初得成果,而到了金茉莉花拉普拉斯,他更直接说出了就『在我的书中没有上帝』的断言。

对于这个世界真理的探索,是我们最终极的使命。无需用弱者们发明的心灵来拯救,我们需要的就是纯粹的理性。我想要再次引用希尔伯特的话……那是你们在座的人都熟悉的……』

几乎所有人,就连杨载明在内,都大声地用德语喊出了这句话,整个大厅顿时陷入到汹涌澎湃的气氛之中,声音响彻,震得天顶的吊灯晃动:

Wir müssen wissen.

Wir werden wissen.

『是的,我们必须知道,我们必将知道。』

郑雄最后满意的看着所有人。他已经看得出来,半圆形剧场的这些元老院元老们,对他的态度已经发生了很大的逆转。三分之二的人都站立起来,脸上充满了士兵等待将军检阅的表情。

而在欢呼的人群其中,陆抗看见了一个人的脸。这个人左脸有一块伤痕,胡须被剪得很短,神色困顿。他没有举手欢呼,而是神色木然的看着郑雄。

他坐在一个轮椅上,旁边站里这一个女人,正是在蛇岛的地下圣殿里被郑雄用刀深深刺入颈窝的女人。

今天,她极其美丽,光彩照人的头发蓬松的散落在后面,她推着轮椅,一只手放在那个男人的肩膀上,嘴角轻轻的笑着。

陆抗知道,他们俩人的命是郑雄给的。

在他当时从桌子上拿起枪的时候,他已经看出来了,坐在椅子上的男人早已是一具尸体,虽然套着黑色头套,衣服也全部换过,但脚上分明还穿着罗马尼亚边防军的靴子。

郑雄意欲何为?他分明是要做戏给当时坐在黄金骑士雕像下的四个黄金天使看自己如何逼迫陆抗就范,而陆抗不过是顺水推舟。他连开三枪,子弹击打在一具尸体之上。

不然,他没有机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郑雄的目光也在人群中搜索,直到看着人群中的陆抗,嘴角露出了一丝奇怪的微笑。混合着极度复杂的情感。这一刻,只有陆抗与郑雄之间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陆抗低下了头,他心中一团乱麻。这正是他和郑雄很多年前在米兰理工学院里经常交流的一句话,这是 1900 年希尔伯特在巴黎国际数学大会上的振聋发聩的讲话,代表着人类极度的乐观与自信。

这句话,一度是郑雄的口头禅,在 TSIB 局长时期,他曾经不止一次的和他的属下和陆抗说过这句话。当时只是觉得在线索复杂,一筹莫展的时候用来激励士气;再一次听到它从郑雄的嘴里发出来,已经不再原有的意思,而是帝王一般的盖棺定论。

他才意识到,郑雄竟然是笃信这句话的。而陆抗自己,则却游离在困惑之中。人类真的可以面对终极问题吗?他感受到一阵头晕目眩,他的的确确比郑雄软弱。

他抬起头来,看着郑雄。他知道,在郑雄将话题转向物理之后,今天这个修道院里最大的秘密即将揭晓。

『我深深的思考一个问题。当我们真的……我再强调一遍,真的……拥有唾手可得,可以瞬间毁灭和重生天地的能源,而这个能量可以无限使用的时候,这个世界还有什么难题?

这个世界还有什么问题,这个宇宙还有什么问题?从根本上说,我不认为还有任何的问题。文明的基础就是要付出耗散熵增的成本。但是如果你可以无限制的熵减呢?那么我告诉你们,一切即可以凭空产生,一切就可以唾手可得,一切就……

我做到了。

我今天就要给大家看到我们几乎接近于终极的回答。我们的普纽玛,我们的『拉』,我们的『赫利俄斯』,我们的『米特拉』,苏尔,纳吉,托纳帝乌,荷鲁斯,苏利耶,阿茹娜……』

郑雄的嘴中不停地说出一系列古怪的名字,他几乎可以用原音发出世界各地的太阳神的名字。最终他停了下来,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了,他用太阳来形容他背后那个大屏幕里面的怪物。

但是如今,那已经不是一个怪物,而是一个放在遥远山顶之中的巨大圣殿,大门洞开,里面放射出万丈的金光和巨大的热流。

『好,我们现在就要启动她……我们的普纽玛。不过我还是习惯她的小名:伊卡洛斯……』

陆抗知道了,原来『伊卡洛斯』就是这台可控核聚变装置的非正式名字,爱称,昵称。

画面中,出现了罗摩。这个人站在通道的尽头,深处在一个巨大的控制室中。他依然是一副古代北欧传说中地下冶炼精灵老者的模样,但却步履矫捷,丝毫看不出有什么疲态。

他在画面中站立,似乎在等待着谁的命令。

现场开始变得鸦雀无声,所有人意识到,郑雄做到了。他现在的确做到了可以在可控核聚变上做到了正能量输出的能力,而一旦掌握了这个能力,也就意味着可以去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因为一切事情的阻碍归根到底是能量的稀缺性。

郑雄这个时候才慢慢放下手势,将手里的遥控器丢在地面上。然后慢条斯理的说道。

『罗摩!』

郑雄喊了一声。他转过身面对了画面中的罗摩,挥了挥手。罗摩站在控制室内,一直呆若木鸡,似乎迟迟的不愿意动手。

他整个身体在颤抖,进入到一种无可名状的状态之中。他的脸上原本很严肃,可是此时此刻却开始堆满了微笑。看来他并不是犹豫,而是享受慢慢来的幸福。

『罗摩,勇敢点。你在你有生之年能看到这一天,你应该很幸福。』

郑雄站在屏幕前方,大声的调侃,气氛一下子变得活跃起来。终于,所有人都看到了罗摩启动了开关。

一开始没有什么动静,但是所有人都在屏息以待,慢慢地他们开始感受到一种规律的震动。随后一种悦耳而尖锐的声音从地下传来,但是很快这个声音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沉闷的巨响,仿佛地震一般。

所有人都蹲下了,吓得大叫,整个屋子里的灯光一片黑暗。巨大的火光从电线的断裂处迸发出来,燃烧的橡胶与绝缘体纷纷坠落而下。大家准备夺路而逃,可是这个时候才发现,因尼亚的人已经控制了整个大厅,即便是想逃出去也不可能。

只有郑雄站在台上,带着讥讽的语气喃喃自语,虽然说话的声音很小,但每一字陆抗听得很清楚。

『人啊,你们总在乎那些根本不值一提的东西,殊不知,在普纽玛面前,它算得了什么呢?』

台下的火焰继续升腾,因尼亚的士兵则完全不去救火,而是用棍棒和枪托殴打打算逃离会场上的人。在混乱和嘈杂之中,陆抗反而看郑雄更加清楚。郑雄与因尼亚距离数十米,可是他的每一个眼神都在对依尼亚下指令。这就是凯撒与雷必达的关系。

『陆抗!你上来!』

郑雄在黑暗中伸出一只手,他的背后的屏幕慢慢还是亮起,巨大的轮廓线在慢慢浮现,此时的郑雄站在台上,身体前倾,右手伸出,微微的曲臂,叫陆抗上台。

陆抗逆向穿过人群,一步步地向台上走去。他穿过这些人群的时候感到奇怪。可控核聚变需要巨大的能量,即便是郑雄做到了非负能量输出,现阶段所需要的启动能量也是超级巨大的,这个一个阿索斯自治区的荒凉小山之上,即便是多年的刻苦经营,想要应对美国一个大城市的耗电量的脉冲也是极为困难的事情,这大厅里面的灯光熄灭与短路,都是这次巨大的电流脉冲所致,根本无需大惊小怪。

可是陆抗所看到的缺失另外一幅景象,这些华服的男男女女,一个个惊慌失措,似乎谁也没有相应的知识和预见力,宛如遇到普通火灾一般四处逃窜,当被因尼亚残酷围殴之后,又陷入另外一层面的绝望,场面混乱而滑稽。

等陆抗的脚步踏上前台的时候,火势已经小了,灯光还没有亮起,但是台上的银幕彻底点亮了,可以看见这台叫普纽玛的超级机器,正在缓慢的运作起来。几十道激光被激活,一片耀目的红光照射在一堆拥有氘氚元素的金属球中,在这些金属球被蒸发,强大的压力与超级高温将氘氚等离子化,穿过被磁场强化的通道后,被一步一步的加热到数千万度。

站在这台机器的屏幕前,郑雄把手搭在陆抗的肩膀上。

『你也看见了,这些人不能保守我的秘密,我不得不一个个要单独对付。没关系,因尼亚会忠实执行我的命令,这些人总有把柄捏在我们手里。但是,你不一样,我希望你能加入我们。』

『我们?』陆抗问了一句。他确实想问这个问题。『你让我参加你们的组织?』

『不,不,你错了。不存在任何组织。我们并没有你想象那种庸俗不堪的官僚机构。那只是你的幻想,换句话说,是那些不懂的人的幻想。不过,我要提醒你,你看到的人,就是台下的这些人……』

郑雄将手一摊,指着台下逐渐安静下来的人群。

『他们……并不是「我们」。他们是他们,他们只不过是「我们」的赞助者。你把这理解为赞助商答谢大会也未尝不可。真正的「我们」,我带你去见。因为你不一样。』

一拉手,在全场的电力恢复的那一瞬间,郑雄带着陆抗转入大屏幕的后方,在整个大厅里消失不见。当所有人都在明亮的灯光中下意识地去看屏幕前方的平台时,台上已经空荡荡的,空无一人。

这里是一个长长的甬道,甬道的下层铺满了水。水清澈透底,看上去闪耀着绿色与蓝色的幽光。

这里是一个小型的码头,一个快艇就停泊在水边。郑雄解开缆绳,让陆抗上船。陆抗看着这环形通道的水,心里有些犹豫。

『你真的担心吗?这里的水充斥着切伦科夫辐射,但你让我喝一口也没关系。学过物理的你应该懂。不要在我面前假装傻子……』郑雄蹲在船头催促。

『我们去哪里?』

『今天是一个特别的日子,这也是为什么想要在这个时间启动普纽玛的原因。一旦你得知了这个日子的特殊意义,你也就能理解我会什么要带你来了。给你手套,戴上。』

陆抗知道郑雄不会在这里解释。所以只能默默地走上船,他将手套放进了口袋之中,并没有戴上。

这是一个巨大的地下世界。很难想象在如此是深山之下有如此尺度和规模的地下世界。更何况在头顶上方几百米是一片古老幽静的修道院。而在这个地下世界中有一个环形的底下人工河流,里面流淌这从核子反应堆流进流出的冷却水,散发着微弱的蓝光。

一艘快艇在这个河面上高速行驶,卷起的浪花与空气混合,在头顶上方椭圆形的空间里来回反射,但即便是这样,还是能听见郑雄在大声的讲话。

『我们把这里叫赛尔督因河,你明白吗?赛尔督因河!因为这里的山在当地就叫孤山……』郑雄大声的喊叫,一方面因为四周的噪音太大,另一方面,陆抗看出他头顶上渗透出的细密汗珠,郑雄如同喝了酒一般,面色通红。

他必定是在一条通往荣耀之路上,自己会被加封为先知,成为历史上的那一个闪光点。

赛尔督因河。我一直在想,你们这么叫,是因为托尔金也是你们自认为的自己人吧。

这是陆抗的想法。但是,郑雄痛快的承认下来。

『你说的没有错,托尔金当然是「我们」。他也是一位 H·D·R……,只不过那个时代的 H·D·R 和现在相比,现在的这些 HDR……我看是越来越不值钱了。』陆抗这个时候注意到,郑雄的手上并没有带一枚镌刻有 HDR 的戒指,脸上也露出了鄙夷与羡慕的混合表情。

托尔金在《霍比特人》中所描写的巨大的宝藏收藏之所。那是在一个叫『孤山』的山峦下面,里面堆满了矮人族亿万年来搜集的宝藏,却被一个叫史矛革的恶龙所盘踞。而流淌过这片山脉的河流,即是赛尔督因河。这些人用小说中的这个名字来命名这条核反应堆的冷却水之河,充分说明了托尔金与他们的关系。

但也就是在这个时刻,陆抗有了一份心灵的波动。我为什么不加入他们呢?有何不可呢?如果这么多的历史先贤,牛顿,托尔金,拉普拉斯,希尔伯特都是『我们』,与它们为伍,陆抗并不拒绝。

你是不是觉得你活在另外一个历史中?我告诉你,托尔金在他的那本书里面使用的纪年,其实就是『我们』的纪年。换句话说,我们并不使用现在公元纪年,那不过愚笨人类的历史。我和你,并不属于他们。我们是『我们』。你很快就要见到这些人了……

郑雄从快艇上回看陆抗,尽管小艇飞速的在运行,但是郑雄却站的很稳。他身后的水花在空中溅起,随后被越来越热的空气所击碎,在空中只留下一片橘黄色的泡沫。

顺着赛尔督因河的水道,他们越来越逼近伊卡洛斯的核心。这是一个巨型的金属球。在这里,一切都闪耀着橘红色的光芒,其耀目程度几乎要让陆抗睁不开眼睛。热气腾腾的空气因为大量蒸发的水分而使得厚度和密度都像一堵墙,整个快艇的速度慢了下来。

『我们接近了!』郑雄大声喊道。

快艇靠岸之后。陆抗看见这是一个环形中央大厅。在其中心悬挂的金属球之外,有一个彩虹色的通道,从底层直接通向大厅的天顶。这个通道四周都用紫红色的玻璃包裹,上面全是镜面直角三角形,反射着幽蓝冷却水与局黄色光芒的混合光效,看上去就如同一道垂直的彩虹。

在这条通道之下,有一个闪耀着绿色光芒的门,似乎指引着方向。

『普纽玛,这是第一次成功的启动,在之前二十年,它从来没有成功过,所以这里根本就没有空调装置。所以热的可怕,但……你把这算一种洗礼吧!』

陆抗和郑雄在中央大厅里前进,在他们前面是巨型的潮湿风暴,橘黄色灯光在滚滚而来的水蒸气中左右突围而无法突破,随着高压过饱和的水蒸气四处肆虐。而还带有切伦科夫辐射的河流环绕四周,蓝光与黄光在这地狱一般的地方交互,跳跃出光影的魔鬼舞蹈。

湿漉漉的水汽巨浪一样拍打着陆抗的前胸,他用手伸到脸前去遮挡,那沾附在前手掌的过饱和水蒸气瞬间烫掉了手掌上的皮肤。

身上的衣如同被暴雨浇灌,早已湿透,如果不能快速抵达那道门,自己的皮肤与呼吸系统根本无法承受在这个热核反应的中央区继续驻留。

陆抗摔倒在地上,他经历了这前后几个小时的变化,才猛然发现自己的体力已经透支,要不是那顿羊肉汤与干面包,自己早就无法支撑。

他在迷迷糊糊中看见郑雄伸过来的一只手,拉起了他之后,几乎是被郑雄扛着的,奔向了绿色的门。大门洞开的那一瞬间,一股清凉就直面而来。

大门关上,陆抗倒在地上。电梯在上升,四周那个地狱火一般的场景在慢慢下沉。被那紫红色玻璃折射以后,金属球四周的橘黄色水蒸气,就是那条史矛革巨龙,在围绕着热核反应的中心区飞旋,形成巨大的环流。

而在之后的一秒钟,整个电梯就如同飞跃一般,飞跃出了地下几百米的地洞,飞升到阿索斯山脉的顶端。然后一个急减速,陆抗正在抵抗负过载的时候,四周突然可以看见阳光,山脉以及青空白云。

阳光透过已经变色的玻璃四壁照射进来,里面温暖如春。刚才湿热地狱的感受瞬间就像陈年记忆一般,实在是无法想象。

陆抗坐在地上,看着玻璃电梯外的高山与大气环流所引发的日光衍射,呼吸着清新的空气,慢慢地长长出了一口气。电梯还在上升,但速度越来越慢,不知道何时是一个尽头。电梯钻进了一个云层之中,四周的云雾弥漫在电梯的四周,再也什么也看不见。

『……一分钟之后,你将看到一个地方,那叫日光圣殿。在那里,我将被加冕,黄金天使……那不过是你可以鄙视的一个可笑头衔。而只有升到更高的阶层,我才有足够的权力,让你真的变成「我们」……上升,不断上升……就如同这个电梯……人不能停下来……』

在陆抗的视线里,这是郑雄的喃喃自语,虽然说的话是关于陆抗的,但是眼睛却看着外面。他对上升有着无穷的兴趣,从理工学院毕业之后,他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是完美的,他不像陆抗那样吊儿郎当,他永远像一个精力充沛的男人,每一次都在前进,他从未停息,如果这样的人不得到一切,还有天理王法吗?

『我邀请你加入,你当然不是这个世界上最强的人,但是你是唯一能够完全和我合作的人。其他所有人我都不能百分之百的信任。你的人生,是我一手打造的,难道不是吗?你每一秒钟在想什么我都知道。』

说的也没有错。陆抗苦笑。

『我这一秒钟在想什么?』

『你在想,为什么不呢?』郑雄胸有成竹。

陆抗抬头看出去,玻璃四壁外的云雾正在逐渐的散去,四周已经是无垠的青空。墨黑色的天顶在上面以苍穹的形式四面合围下来,阳光则彻底展示了穿透力,照射进电梯的内部,一切都光芒四射。

电梯最终停在一个巨大的金属塔顶,这座塔直冲云霄,顶层是一个多触角的结构引发而伸出的平台,一个为直升机停机坪,另外两个为设备装置与几个巨大的卫星地面天线,而最大的平台则在最上端,是一个四方的巨大房屋,四面都有玻璃,充满了1929年巴塞罗那世界博览会德国馆的风格式样。

金色的平面与昂贵的碳素纤维结构互相交错,淡绿色的陶瓷与黄金的饰物各自反射着不同波长的阳光。淡紫色的玻璃镜子一般反射天空的光芒。单纯看起来,这是古典主义与现代主义相结合的杰作。

『你会觉得路德维希密斯是『我们』的人?你会这么想很正常,可惜他不是。他的贵族名字后缀是不可饶恕的。我们绝对不会喜欢一个假冒旧贵族名字的人,我们根本不在乎谁是传统意义上的贵族。』

高空的风很大,在风中只听郑雄在大踏步前进。

『但是确实,这座太阳圣殿是根据他生前的一个未采纳设计制作的,他毕竟是个不错的建筑师。』

郑雄讲这些话的时候,早已将自己融入到那几乎真实存在的独特历史长河之中。他脚步没有停息,大踏步地往前走。可以看见,前方的房屋前已经走出几个人,正在门口迎接两人的到来。

此处的风反而并不寒冷,也许这里的风没有吹拂过阿索斯山的积雪,虽然并不暖和,但十分干燥,几分钟就吹干了陆抗湿漉漉的衣服,他浑身清爽起来,也加快了脚步。

两侧即深不见底的空间,只有简单的护绳做保护,光线很猛烈,走在这条道路上,如同走在天国一般。

陆抗看见郑雄已经进入到房间,在门口稍作停留,用手指了指身后的人。与此同时,有两个身穿黑袍的人走了出来,迎接陆抗。

这两个穿着黑袍的人,其中有一个就是在修道院的墓地花园中遇到的那个聋哑修士。此时的他浓密的胡子被风吹拂,有一点点狼狈,但脸部表情依然还是十分温柔,他面对陆抗伸出一只手,握了一下陆抗。陆抗顿时感觉到他的手十分的温暖,与自己几乎冰凉的手掌想碰触,陆抗竟有些内疚感。

这个人伸出一只手指,在陆抗的手背上写了一个单词,NIKO。

『这是我的名字,尼科』,他开口说话了,声音温柔自然。

尼科必定因为某种原因发了静默誓,但这项希腊修道院经常有的戒条只在修道院内部起作用,此处已经是几百米的高空,不在修道院的范围之内,尼科自然不用遵守。

房间里的温度被精确控制在比体温略低的状态,体感上有点凉飕飕的感觉。总使得人处于不很舒适的状态。屋子里中间有一个不大的桌子,但桌子边除了一个信访之外,空无一物。桌子边靠墙有几个椅子和坐塌,再无他物。

屋子里有几个人,每个人的神情都很木然。一个下巴很宽的胖子,坐在椅子上抽着烟斗。他戴着眼镜,头发有点秃顶,穿了一件米白色的衬衣,但松松垮垮的塞进了一件黑色西装里。胡子没有修正,神色有些疲惫,他用手摸着自己的下巴胡子,正在打量着地面。

他抬头看见了陆抗,但思考的状态并未解除,只是给了一点淡淡的微笑,于是又重新回看地面。

这是整个屋子里陆抗唯一能认出来的人。他的日常身份是因斯布鲁克大学的罗伯特·若林哥教授,是亚述学与中亚宗教界的权威。而其他人,陆抗并不认识。

他意识到,能站在太阳圣殿的这些人,已经位居这个组织的最高层之一,是不是最顶层他不知道,但如果不是郑雄带领,自己可能一生也不可能看到些人,而正是他们,主导了所有的行为。

陆抗注意到,这些人的某些人的右手上带着戒指,虽然大小不一样,但极为朴素,上面都镌刻着金属铭文,但如果猜的没错的话,必定就是那个 H·D·R。

这些人看着郑雄走进来,大部分人都懒洋洋的站起来。与此同时,屋子里想起了音乐,正好就是陆抗在修道院广场所听到那首《Aeon》。声音瞬间以弥漫的感觉,用不自觉的音量扩张到整个房间。

一个身穿灰色斜纹咔叽布西装,黑色衬衣的男人站起来,接过了助手给他递过来的一件黑色袍子套在身上,缓慢地系上扣子。此人身材高大,秃顶,仅仅在后脑勺出有灰白色的头发。他带着一个浅浅的英国犹太拉比的帽子,同样也戴着眼镜,一脸如同拉比的大胡子弥漫整个脸部。

这个时候陆抗还看到了一个人,这个人浑身上下穿着白袍。脸部干瘦,灰白的头发从头顶贯穿下来,似乎有十年没有理发,任由其生长。他深目,但瞳孔是棕黄色的,显然是一个亚洲人,但是因为须发灰白,乱糟糟地纠缠到一起,不仔细分辨,实际上看不清面目。

他躺在一个光滑的躺椅上,手里拿着一根拐杖,呆呆地看着外面,对屋子里所发生的事情并不在意。他的指尖有新染上去的油墨,袖口也有大量的灰白色粉末。

这个人回头看见了郑雄,目光很呆滞,将视线挪开,然后慢慢将视线集中在陆抗身上。因为是同样血统的亚洲人,陆抗对这个人格外注意。如果说这个屋子的其他人都是古典主义,深受古希腊精神熏陶的顶级精英,这个人却如同一个格格不入的存在。

在他身上找不到那种古希腊传承知识分子特有的修饰与矜持。这个人仿佛刚刚从精神病院里逃了出来,跌跌撞撞地跑进了这间屋子。他面色潮红,虽然神色困顿,但是他脑子必定在高速运转,精神并不属于这里。

拉比走到桌子边,从信封上上取过一枚事先就放好在那里的戒指,然后举过头顶。接下来众人都围拢过来,站在了郑雄的周围。郑雄半跪在地上,将手伸出,然后那名黑袍的拉比将戒指戴到了他的手上。显然,那枚戒指上镌刻着那三个字母 H·D·R

郑雄戴上了戒指之后,众人都后退,回到了刚才的位置上。然后一个个走上来与郑雄拥抱。但看得出来,大部分人对郑雄比较冷淡,仿佛这个是一个例行公事。

郑雄也表现得习以为常。陆抗想起了郑雄在快艇上似乎也说过瞧不起带上这枚戒指的人的话。但此时,郑雄的脸上还是抑制不住自己脸上的喜悦和自豪。陆抗明白,如郑雄这般人物,都无法抵抗这枚戒指所带来的的巨大荣誉的诱惑。

所有人都走过来拥抱了之后,唯独那个灰袍老者没有过来,只是看着郑雄。

他慢慢起身,拄着拐杖走向郑雄,最后走到他的面前站住了。两个人对看着,眼睛里面充斥着累计了多年的恩怨。

这两个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个正值壮年,身材健硕,刚刚被授予了象征着最高权力圈的戒指,浑身上下散发着王者的气息;而他对面的这个人,十几年龄并不老,但早已风烛残年,他的眼神黯淡,瞳孔里充满了浑浊的分泌物,脸色通红。他几乎无法站稳,全部的体力都用来支持那个拐杖,即便是如此也是摇摇晃晃的。

『你并不真的懂物理。你以为你很懂,但你并不懂,你带来了灾难,你会毁掉所有的一切。』

这个灰袍男人用结结巴巴的汉语对郑雄说的一句话。

郑雄微笑着,用欧洲的语言大声对屋子里的这群人说道。

『今天,我们是来聆听已故先知的遗书的日子,我不想和你发生争执。万朗,普纽玛是你的杰作,你为什么不相信你自己能给我们带来美好的未来呢?』

『我不相信!在进入那最终极的世界,我看到了魔鬼,那不是你能理解的粒子世界,那里根本没有粒子,那里也没有所谓的理性,那是一个充满了幽灵的亡魂世界,你没有看到!你不过是个机械论的庸俗小男孩,你根本什么也不懂! 你把我劫持到这里十几年,目的就是要我帮你建造这个怪物。』

『……万朗,你这么恨我,为什么又要求我放过你的徒弟呢?但是,我答应了你,我放过了唐明,这个叛徒。』

郑雄看见在听到唐明名字的时候,万朗竟然哭泣起来,他往后退了一部,大声地说道。

『我建议理事会让万朗进入长期休息状态,普纽玛进入了试运行阶段,我们不能出任何问题,这个人具有破坏我们伟大的普纽玛的全部知识!同时,我建议理事会考虑一下我身边的这个人的人选,我希望能……』

那个一直在一旁旁观的拉比挥了挥手,他的声音十分洪亮,似乎具备仲裁一切的气势。

『普纽玛的运行,只是我们理事会所关心的诸多事件中的一件。我不认为我们要把所有的精力集中在这一件事情上。改变与引领这个世界,还有很多条道路。我们今天的主要目的是要以恭敬和虔诚的心境,来聆听先知的遗言。今天,正是按照约定,遗言要等三十年启封的时间。我不想处理任何别的事情。』

这位拉比的话音刚落下,就有两个助手走上来,拉走了万朗。万朗的整个身体悬空,被带到了房间的一个角落。花了几分钟和一剂注射液之后,万朗从暴躁不安的情绪中安静了下来。

郑雄看了看陆抗,嘴角露出了某种苦笑。刚才他打算在理事会面前推举陆抗的举动被拉比无情打断,他显然有些恼火,但目前也无计可施。

此时,所有的目光就集中在桌子上的那个信封了。这是一个平淡无奇的信封,上面用德文打字机打印了信封被缄封的日期:1993 年 8 月 11 日。落款是一个全大写的字母组合:B·A·L·F·O

陆抗看见尼科,亦即在自己手背上写自己名字的聋哑修士走了过来,拿起了信封。

他手里拿着一把剪刀,顺手将信封剪开,然后抽出了里面的信纸。就在这个时候,所有人都单膝跪下,态度庄重。

贝尔福,这不是真的名字,而是一个代号和称谓。几乎所有组织架构内部的人都不会用他真的姓名称呼他,那是极大的不尊敬。当听到贝尔福这个名字的时候,他们都似乎听到了来自天空那慈父的声音。在整个组织中,但凡提到这个人,只会用『他』这个代称。

在他人近中年的时候,他获得了当之无愧的领导权,直到他去世,都是一个神一样的存在。他以他极大的魄力与精神深度,被誉为真正的先知。但知道他的人极少,他深入简出,很少和别人见面。但没有人不遵从他的号令。

1993 年他去世之前,曾留下了一份文稿,要求三十年后才能打开。这一封文稿,被认真的收藏至今,这一天正是三十年期满的时间。

即便是郑雄,他也恭恭敬敬地半跪在地上,双手蜷曲放在胸口。完全进入到虔诚的状态。这并非假装,而是真真实实的状态。三十年后再来聆听大先知的话语,无疑是极为庄重的时刻。

万朗也慢慢地双膝跪下,他双手着地,完全的匍匐在地,但是眼睛还看着前方,他在等待。

陆抗后退了几步,他站在最远处,他不想,也不能这样。他并非组织成员,只愿意站在远处淡淡地听。从修道院的广场开始,到此时此刻位居数百米高空的圣殿,其实前后的时间不过一个小时,但主观感受上却已经过了相当漫长的时间。

突然想起来因尼亚,杨载明,还有被人万千宠爱的罗斯蒙德等人,他们都在脚下数百米的乱纷纷的修道院中,与这里的宁静与庄严空寂,形成鲜明对比。佛教中讲得三界天的形象,竟然在这里真切的感受到。

也因为这位居无色天的高层,陆抗猛然感到自己的脑子一片清醒,那一条隐秘在整个事件背后的脉络,此时骤然清楚起来。

音乐停止了,外面的风声被隔音的玻璃吹拂,原本完全听不到,此时却显得有些动静了,认真的感受,陆抗甚至能感受到整个太阳圣殿的微微摇晃。

『当我决定在三十年后才会向你们展示我的这封信的时候,我是基于如下考虑的。

在我人生的最后十年,我产生了一种难以名状的警觉。我们活在一个真空之中。这个真空所产生的原因乃是因为我们现在自然科学与我们的人类道德产生巨大影响。这种影响在全世界大规模展开,不可逆转。

在自然科学的理念之中,我们生活在一个以理性和断言为核心的世界中。我们不在乎,也感觉不到一个比我们更大的框架。我们即是整个世界存在的主体,所有人类生活周遭的东西只不过与我们毫不相关的,活动,运动的物质。这些物质冷漠,规律,不关心人类的存在,与我们毫无瓜葛。所以,我们也不必考虑他们的存在。换而言之,我们是与这个世界平行活着的生灵,彼此带着隔膜和互不侵犯。

这便是我们目前的文化危机:虚无。在这样的理念中,我们会问自己一个问题:我们为什么要关心这个星球的未来?人类在地球上的存在是一个绝对必要的指令吗?如果不是,一切与我有什么关系?

这是错误的。

原初之人从世界中苏醒过来,睁开眼睛看这个世界。这是什么?我在哪里?我属于这里吗?我们的灵对自己的一切充满了无知,愚昧,与四周的世界一样,充满了麻木与昏睡、窒息。

我们的苏醒和解放来自于我们的知识和启示。当远古的启示穿过层层的黑暗与烈火交织的世界,带着光明王国的信息,将我们从世俗的麻木中唤醒,我们站起来,高举光明,带着本体论所召唤而来的理性与科学,将后人唤醒,渴望回归神的国度。

但是,如此就应该舍弃我们目前所存在的世界上吗?如此就应该切断我们自原初之人就有的那种和谐与自然吗?我们这个世界真的只是我们人类临时居住,且要榨取资源的起点之地吗?

笛卡尔是这么做的,不可否认,海德格尔也是这么做的。从我的童年开始,一切独裁者与暴君都是如此做的。在神与我们,我们与这个世界关系上,先哲与暴君们采用了二元论的观点,他们带着雷霆万钧的能力和视见,傲然于这个世界之上。世俗与普通人的生存遭到了鄙视。原初之人的后裔们自我膨胀,粗暴的反对世俗的律法,渴望通向更高层之路。

在这里,现代性与存在主义占据了人类理性的殿堂。暴君们努力去做一切的事情,仿佛极端恐惧通往天国的手段没有穷尽,不想留下任何的遗憾,穷尽其手里所拥有的能量,似乎唯有如此,才能跳出轮回,再一次的回归神的国度。

结果是怎么样呢?道德被抛弃了。手段和目的成为唯一需要考虑的事情。灾难不可避免,而这些灾难的背后都蕴含着极度傲慢。

他们没有标准。他们没有什么是错,什么是对,他们不在乎反对什么,赞成什么。他们只在乎一件事情:是否真正意义的存在过。我不想在听到那个疯子说出如下的话: 「我们不会投降,永远不会。我们可以倒下。但我们会带走一个世界。」

我们并不是黑暗中的火星,我们并不需要为自己成为这样光明的存在而自鸣得意。你们并不知道,我多年来隐瞒了我反对神学意义上的神创论。因为我认为,生命之所以形成,并不需要一个让我们能够理解的理由,谁是创造者这个问题不再重要,也许当年是重要的,但如今已经不再重要了。我关心的问题变化了,比神更重要的话题是「善」。

神,隐退了。这是我说过的话。神在创造这个世界之后,即放弃了对这个世界的控制权力。这个权柄在「我们」手中。从历史上第一位先知到现在,「我们」一直在掌握和加强这样的权柄。在历代先知的带领下,我们逐渐获得了自身价值的最高级的进化。但是,我们也拥有了更强的意志力与行恶的能力。我们足够可以做到摧毁我们这个时代的能力,这是一种绝对的能力。

但我们依然拥有道德。这是一个令人费解的话题。我们因为什么拥有道德呢?这是我生命最后十年思考的问题。

现在说我的结论:道德,乃是神留给我们的。我们作为神的被创造物,神作为不再干预,远离我们--这世界所留下的一份遗产。

这份遗产使得我们能够作为「不死的本源的托管」,这是我们作为世界的主人做必须承受的责任与遗产。如果我们不想履行这份遗产,也就不在具有继承这份遗产的资格。

在这里,我们要感谢我们的创造者,神,它的自我限制。他作为全能的存在,它不必有这样的限制,但它希望能够成就更好的「我们」,他自我限制了自己。这就是「自由意志」的本源。我们必须要承担责任。

神,并未走远。它在创造了这个世界之后,在远处静静的观察。不必对神在物理和理性世界中的碌碌无为而感到欢呼雀跃,科学与技术,那是一种礼物,而非我们的努力。

神,永久性, 悲伤地从物理世界中隐退了,带着伤感和善意隐退了,在那充满灵性的世界中等待着我们。它在远处喃喃自语,它在低语,它最终给予了我们全部的自由,它充满善意与期待地看着我们,「我们」。

它已经没有什么再能给我们的了,现在是我们回报它的时候了。记住那个荷兰姑娘在韦斯特博克集中营里说的话:「你没有办法帮助我们,反过来我们要帮助你,包围你在我们里面的居所,知道永远。」

记住她的名字,记住她的话。

最后,在这篇够冗长的信最后,我想要求你们,停止一切不必要的,不惜一切代价的技术进步。从我童年时代开始,物理学,尤其是核子物理在不必要的路上越走越远。生物学、计算机科学也在不合情理的发展。我这封信在三十年前给你们的话,乐观而激进的你们必定看不到我真正的担忧,这也是我选择三十年后再公开的理由。我相信,你们一定看见了技术的危机。

同时,逐渐停止激进的,以暴君的行为方式推动的社会团体建构。组织架构已经过于庞大而复杂,这已经不是一个崇尚灵性,回归神圣的纯粹思辨团体所应该具有的规模。你们已经建立了富可敌国的组织,财富与巨大的权力与影响力,成为了你们追求的目标。这是很危险的。我希望你们停止,回归到各自的学术之中。

我十分怀念伊拉斯谟与威治伍德创立的「月光社」,每到月圆之夜,大家便会聚集一堂,热烈而优雅的讨论。还有图卢兹的「花艺学院」,诗人们以自己的诗句获得各种典雅的奖章,即便是一直以外围形式而不断靠拢我们的团体,比如伪造的蔷薇十字会,也从未拥有过真正意义的财富。我们的确已经是一个可以被自己体重压垮的怪兽。

我不希望我们的事业在腐败和权力暴君中毁掉。所以,听从我的指令,即便我已经不在人世。

最后,我的最后十年的精力在对抗邪恶的英国拉比们耗尽了,但我依然相信。诺斯,绝对的智慧在继续教导我们。在如此广袤无垠的恶中,我们不应该感到绝望。我们需承担足够的善,地上的生命值得我们热爱。回归我们思辨的时代,古代先知的时代。

愿你们负起责任。

贝尔福。』

尼科将信念完了。总共时间花掉了大约不到四分钟的时间,可是信的内容却给了所有的人巨大的震撼。仿佛时间过去了永恒。

贝尔福的每一句话都如同三十年的时光隧道里伸过来的举手,将内心有过波澜的人高高举起,然后临空掷出,重重的跌倒。

在这群人中,郑雄只能算作是最底层的新贵。那些瘫坐在椅子边漫不经心的人,一个个都拥有超乎想象的能力与资源,他们拥有难以想象的财富和权力,尽管这些都是外人完全不知道的情况下所拥有的。但这一切在贝尔福三十年前就去世的人眼中,一切犹如玻璃板透明。话虽然并不严厉,但依然散发着不可辩驳的威力。

大约有十分钟,所有人都没出声。这封几乎要解散整个组织的信,将在不就公布到整个组织。当所有的人都看到这封信的内容的时候,将会起到什么波澜,一切都不得而知。

万朗从地上爬起来,他冲向了郑雄。这封信已经明确给予了他理论上的基础,他不再感到怯懦。

郑雄的头被万朗的拐杖重重的击打,头顶上留下了血迹,可是郑雄依然瘫坐在那里,双眉紧锁,他呼吸很缓慢,头部在慢慢地转动。

信中的意思非常的明显,虽然充满了教主遗训的口吻,但总体说来是一个谦卑的知识分子的底色。这很有可能是违背郑雄个性的。他突然暴怒起来,大声喊道。

『这封信不存在,根本不存在!是伪造的!马上毁掉!这会毁掉我们的一切!这是自杀!』

但是除了郑雄在大声喊叫之外,没有人回应。他们只是默默的站起来,彼此交流了几分钟。信被尼科稳妥的收好,交给了主教,他转身准备走出房间。

『这封信件以什么样的方式公布,我们需要再开一次会。』领头的英国拉比嘴里嘟囔着。

天空中传来直升机的声音。这些人被尼科带领,鱼贯地走出房间,前往停泊在另外一个巨型触角所支撑的平台上,在那里一架银白色的 EC225 美洲豹大型直升机的螺旋桨还在旋转。

门一打开,外面的风立刻吹进了屋子。与此同时,直升机所产生的噪音和巨大风扇卷起来湍流,将原本肃静与典雅氛围的太阳神殿改变。这里狂风大作,纸片飞舞,已经不再冰清玉洁,玄妙高圣的九界天外,而是一个被机械与绝望所笼罩的世界。

郑雄追到门口,似乎想要抢夺那封信,但他突然站住了。原本晴空万里的天际,突然感觉到彤云密布。天台下方的几百米迷雾,渐渐能看出一点橘红色火光。

随后从地底下传来了一阵剧烈的轰鸣声,仿佛你在高山顶端看云海下方的电闪雷鸣。那轰鸣声慢速的传递到云雾的顶端,瞬间冲开云层顶端的薄雾,像炸开的喇叭口一样,闪耀出巨大的火球,之后两三秒,冲击波夹杂着雷鸣般的响声呼啸而至。

顿时,这座高层平台开始剧烈的震动。天空中的乌云受到震动的影响,将负重多时的冰晶雨播洒下来,在天空变成沉重的雪花,飘然而至,又被底层上升的灼热气流所融化,化为满天飞雨,倾斜在太阳圣殿的平台上,变成倾盆大雨。

砸落的雨点被扔在全力旋转的美洲豹大型直升机的螺旋桨叶上,形成了风暴一般的雨点,横着飞出。

众人都惊慌失措起来,竭尽全力往直升机方向跑去,不顾浑身被淋得透湿。郑雄则站在天台上,仰望着飘荡雨雪的天空与黑沉沉的苍穹,他的脸上开始不断的冷笑。

陆抗也冲出屋子,看见万朗抓住平台的缆绳,朝下观看。他大声的喊道。

『这就是结果!这就是我说的恶魔!来了!』

天台之下原本是弥漫着白雾的景象,什么也看不见,但此时地面上则已经是一片火海。过载运转的普纽玛最终融化的地下的反应核心。被数千万度高温而瞬间气化的冷却水,被称之为赛尔督因河的冷却系统发生了数千倍的膨胀,炸裂了整个地表。

这座古老的修道院顿时逐层坍塌,陷落在地下的巨大空穴之中。楼宇,建筑,书籍以及数千年来堆积的文物被太阳一般的高温所融化。

与此同时,虽然试运行的反应材料,被金属锂包裹的氚氘被很快消耗,但无受控制的热量正在四处肆虐,焚烧着这座巨大的金属铁塔。

这一切都因为热核反应而高亮而耀目的白光,超短的波长与极强的能量穿越了迷雾而被上层看见。万朗看着下面被雾气弥漫的火海,看着巨大的蓝色亮光不断的闪耀,终于无法支持自己的身体。他的双手还抓着边栏,但是根基被不断消融的铁塔终于因为重量而失去了自己的平衡,开始歪斜。

万朗的身体被悬空,他死死地抓住栏杆的细绳,身上的白袍在空中飘荡。他淡淡一笑,突然松开了双手,白色的身体笔直的下落,消失在蓝白黄交相闪耀的火光之中。

一声巨大的金属撕裂声,最沉重的,支撑太阳圣殿的那个金属触手首先因为无法支撑而被撕裂,巨大刺耳,让人无法忍受的金属晶体的化学键断裂声音中,太阳圣殿被重力瓦解,整个房屋如同积木一样解体,又被升腾上来的黑烟所笼罩,支离破碎地滚落到下界,消失的无影无踪。

美洲豹终于起飞了,郑雄没有追赶飞机,而是依然站在还没有倒塌的直升机平台上,目睹着满载这些最高导师们的直升机在风暴中盘旋上升,努力稳定住自己的样貌,他哈哈大笑。

陆抗站在郑雄的身后,思考着当前的形势。三个金属触手的两个已经倒塌,正剩下最后他们站里的直升机停机坪还没有倒塌,但随着下面火焰升腾的情况看,也是在分秒之间,他们就会从高空坠落,直接坠入数百万度的热核反应的裂口之中。

天空彻底黑暗了,电离的云层发出金色的闪电,密密麻麻的小型火星从下方升腾上来,浓厚的冰晶云层被热量炙烤,只能抛下沉重的负担而上升,所形成的的真空又被四周的冰晶雨云所填充,周而复始。

郑雄回过脸来,看着后面的陆抗。他从腰间拿出那只手枪,正对着陆抗的头顶。他的眼神没有丝毫的惊慌,反而显得特别沉着。

『非常对不起,推荐你的时候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我看他们没有心情再接纳你了。如果我们不接纳你,似乎也没有什么理由再留你活在这个世界上。』

陆抗看了看天空,那家美洲豹直升机还在于剧烈的湍流作斗争,试图能稳定住自己的状态。可是巨大的气压从上而下,将直升机的升力限制在地狱火包围的平台与积雨云层中间,庞大的机身始终不能摆脱而上下起伏。

『杀了我你能得到什么?你的敌人恐怕是那个贝尔福吧。他的那封信彻底毁了你。』陆抗努力让自己显得更加平静,他不想激怒郑雄。

『哈哈,他死了三十年了,他不了解现在的一切。现代人那里能回到过去?权力可以作恶,也可以行善,但真正的权力就是告诉你什么是恶,什么是善!』

他走前一步,用枪顶着陆抗。他不断的摇头,手的枪还在抖动,其精神内核的震慑还没有从贝尔福的遗言中恢复。

陆抗已经快站不住了。脚下的铁塔被炙热的火焰烧灼,就算是建造的时候考虑到热量,但根本无法抵抗热核反应的热度。

天顶上的美洲豹终于摆脱了被纠缠的命运,稳定住了航向,撕开云层,借助它沉重的机身,向远端飞去。

『这里随时会倒掉!你也逃不掉的!我不信你是神仙!』陆抗大声质问。郑雄似乎并没有太惊慌。他开枪射击,陆抗就地翻滚,身体躲避在一座倒塌的金属架子背后。

在他的背后,另有一架直升机升起来,巨大的气流卷起了郑雄的头发。陆抗看过去,那是另外一家军用NH90 直升机从背后升腾起来。

直升机落在了金属平台上,轮胎开始冒烟,金属的热量已经接近三四百度。

在驾驶座上,飞行员正是杨载明,他落下窗子,跳下直升机,打开机门,伸手招呼着郑雄,然后用另外一种眼神看着陆抗,嘴角满是不屑。

郑雄转过什么,笑着说。

『你留在这里陪葬吧……我永远是成功者,而你,却每次都走错人生的路。』

说完话,郑雄转身,冲着直升机走过去。

『我妹妹到底在哪里?』陆抗站里起来喊道。他脚下的金属地板开始融化,整个平台以能见的速度倾斜。

郑雄没有停下脚步,他半个身子跨上飞机,举枪对准杨载明的头部,扣动了扳机。杨载明恒都没有哼一声,整个身体砸落在机舱金属铁板上,一动不动了。

郑雄加大了油门,NH90 开始离开平台。他看见陆抗正在迅速的接近,企图抓住飞机。郑雄将油门杆拉到顶,飞机迅速爬升,但是他从后视镜立刻看见,陆抗已经抓住了机门,死死地像蜘蛛一样不放。

下面已经是开了锅的火海,蒸汽与烟雾互相扭结,发出巨大的轰鸣声。在几百米的高空尚且如此,根本无法想象下面是何等的局面。看着这个可怖的场面,郑雄不打算纠缠。

他进一步爬升,随后,数百米高的铁塔终于完全坍塌,发出沉重的啸叫,泰坦一般的砸落在橘红色的蒸汽团之中,沉闷的消失了。

铁塔倒塌之后,上升的火焰与气流没有了引导通道,便被高空落下的雨水与遇热而上的火焰所形成的蒸汽团所包裹,始终在阿索斯修道院的山峦之上徘徊,冰与火的两只怪兽在蒸汽中鏖战,气流不再紊乱。NH90 便借机冲天而起,向着西边快速飞行。

郑雄将飞机的缓进爬升悬停设为自动挡,然后从拿起手枪,离开了驾驶座,跌跌撞撞地走到驾驶座后方,机舱里面的空气非常寒冷,狂风大作。即便是 NH90 出色的自动悬停系统,但是机身依然在来回飘荡。

郑雄扶住两边的扶手,单手持枪,闯入中间的舱室。门没有关,他看见陆抗紧紧抓住门边的把手,整个身体飘荡在外面,狂风吹动着他的头发,完全看不见脸部表情。

郑雄叹了一口气,他举起枪,朝着陆抗的身体射击。子弹击打在陆抗不规则的摆动的身体,仿佛是中弹了,但似乎陆抗并没有松手,他死死抓住们的把手。

郑雄再一次举枪,这个时候,自动悬停装置无法保持住飞机的平衡,整个机身朝左侧翻,郑雄左手抓紧扶手,右手调转枪口,对准陆抗紧紧抓住的双手上。这一次,陆抗必然会与飞机分离。

但是因为重力的原因,原先在机舱甲板上的杨载明的尸体开始迅速滑落,重重地砸在郑雄的下肢。郑雄突然感到后面有人猛地推了他一下,他的左手被撞开,整个身体被撞击出机舱。

好在郑雄眼疾手快,他在最后一刻抓住了陆抗的身体,眼睛看着杨载明和自己的手枪,掉入无垠的深空,像碎纸片一样随风飞去。

两个人的身体重力进一步加大了直升机的重心不稳定,上下轴线已经偏离度接近五十度。高速旋转的螺旋桨开始接近两个人垂挂的身体,高空的风和桨叶旋起的飓风让两个人在空中剧烈的撞击。

趁着暂时能够抱住陆抗,郑雄视图抓住了侧门的扶手爬回机舱,解除自动驾驶,重新掌握飞机的平衡。而陆抗则一只手抓住机舱门,另外一只手抓住了被杨载明撞击松动,从而滑落到门口的备用降落伞包。

郑雄在这个时候,他看见乱发下陆抗苍白的脸。距离很近,正在死死地看着他。一种难以名中的阴影从底层冒出来,顿时浑身冰凉。因为他看见陆抗的脸就知道他要干什么。

陆抗放手了,瞬间两人与飞机分离。NH90 暂时摆脱了重力失衡,机身迅速拉平。两个人顿时以重力加速度的方式从高空开始坠落。

急速上升的气流击打着两个人的脸。他们在空中互相殴击着,因为要打中对方,他们的左右手互相抓着,彼此加紧靠近对方,可以更好的打击对方。但是如此则两人越缠越紧。

陆抗已经满头是血,郑雄的眼眶和嘴角也鲜血淋漓,狰狞的张着大嘴,试图夺走陆抗身上的降落伞包。这是唯一生存的机会。

狂风迅速吸收掉所有的水分。很快郑雄的双眼已经被自己眼眶上的鲜血粘接,厚实的血块粘稠无比,眼睛无法睁开了。他猛地推了一把陆抗,一脚蹬在陆抗的胸口,向后仰起自己的身体,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向着苍茫大地飘落。

陆抗张开自己的身体,想借助身体的表面积减缓下落的速度,但这收效甚微。他往下看。

阳光非常猛烈,在冷飕飕的高空的风中,背后能感受到一丝暖意。NH90 已经在无人的状态消失在天球上空,它必将耗尽燃料而坠毁。

而郑雄已经浑身放松,他的双眼弥漫着血迹,原本死死紧闭的双眼微微打开。他双手张开,身体漂浮在空中,脸色肃穆,他看着正上方的烈日,阳光的射线布满了血红色的视野,形成一片橘红色的衍射。

一瞬间,背风面的胸口和腹部感受到了太阳的温暖,他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生命即将结束,在自由落体的最后十几秒钟,如同伊卡洛斯一般地坠落。

在他的下方,火焰升腾,浓密的蒸汽正在山峦之间冲天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