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carus's Fall

人类的太阳虽然温暖,给人光明,但也会灼伤人

第二十四章

两侧熙熙攘攘的人声慢慢传过来了,越来越真切。谢宜坐在车中,黑色的车窗玻璃和车身阻隔了外界的噪音。空调吹出凉风,反衬出外部橘黄色的市井雾霾是多么的炎热。

她借用短暂的凉爽,仔细地观察着外面的情形。

街边的小贩正在烧烤食物,紫红色的衣服挂在木头架子上。阳光从泛着油腻反光的消防楼梯上反射着懒洋洋的光芒。这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刻,太阳经过一整天的炙烤,虽然已经走过了天顶的最垂直的位置,但是气温确实一个积累的过程,下午四点的时候,北方邦最大的城市,坎普尔街头已经到了最热的时候。

中央火车站深红色的墙壁,被阳光照射出惨淡的黄色。每天三百列火车从这个印度最古老的火车站中经过,放下无数的人。火车站路口的大排档分成四个方向排开,三轮车运载着离开或者来到这个城市的人,以及花花绿绿的游客,在这里吞下各种各样的印度食物。而从火车站里面扛着白色和红色编织袋的工人,则安排在广场的一角饮用着廉价饮料。茶、咖啡、萨摩萨、帕可拉面包以及包装小吃几乎 24 小时供应,填充着他们的肚子。

一群工人正在围着火车站出口方向的自动扶梯那里工作。整个自动扶梯的盖子被打开,穿着蓝色衬衣,汗流浃背的工人正在使用电焊与乙炔气切割枪工作,明亮的火焰和闪光照亮了四周。

这条通往火车站的路的另外一个方向,则是一个热闹的露天集市,这里叫甘塔加尔广场。最显著的标志就集市尽头的那个钟楼。一共有五层高,一种奇怪的棕色与黄色的粉刷材料,覆盖在这座钟楼的表面。

出租汽车说,在印度北部,基本每一个城市都有这样的一个钟楼。而且叫甘塔加尔广场的也很多,最好看的在约普尔,坎普尔这里只能算一般的。

『甘塔加尔,就是钟楼的意思吗?』谢宜用英语和简单的印地语和司机交流。

『是……我们这里可以说,是印度的曼切斯特!』

司机顾左右而言他,吃着手里的一个卷饼,弄的车里的味道很重。他按照谢宜的要求,将车停在了火车站与钟楼广场的中间,还有两条小型街巷联通,形成了一个十字路口。当然,这种便利的地点,别人也发现了,这里的出租车把路口堵得水泄不通。

各种交通工具都拥堵在这里,有黑色与橘黄色夹杂的三轮摩托车,日本产的旧二手吉普车与卖菜的小型载货车都挤在一起,视线严重受阻。但是,这里就是说好的约定地点。

谢宜看了看手表,下午四点十六分,与约定好的时间过去了一分钟。她要等待的一个人还没有出现。这未免让她有点焦虑。她看着两侧,不停的转换自己的方向。这里几乎是城市中最热闹的地方,每秒钟进出自己视野的人数以千计,要在这么大一群人中瞬间找到自己要找的人,的确是一个很困难的事情。

但是,她是按照约定的条件,选择了一辆蓝色的出租车停在了这里。她事先被告知,必须要找一个罕见的蓝色出租车停在说好的地点,否则要来的人会自动取消。为了万无一失,谢宜提前约好的汽车,提前一个半小时到达了这里。

茫茫的人流中,大多数都是本地人,他们脸上的表情各异,任何人都不会关心一辆出租车里的一个东亚女人的眼神。这里的人过的很实在,蔬菜与小商品的价格涨落,决定了他们一天的主要心情。游客则带着愉悦的心情,在 距离这里77 公里外的勒克瑙游玩之后,顺手来到这个印度北方的一座城市,顺便看看 JK 神庙,并不那么好,但也不妨一去。

这些人似乎没人在意这座城市有一座著名的大学,印度理工学院坎普尔分校。而这对于谢宜来说,这是她来到这个城市的唯一理由。

就在这一刻,谢宜看到了她要等的人。

在蔬菜集市的道路中间,站立着一个人,这个人身穿一件军绿色男式旧军服,下身是一件牛仔裤,背着一个书包,但是头上却戴着着这里穆斯林女人常见的头巾。她的眉宇很硬朗,但充满了女性的魅力。年龄在十九岁二十岁上下,不施粉黛,是个年轻的女孩子,正在路中间张望。

谢宜冷笑了一声,觉得这身奇异的打扮实在过于招摇。一身绿色厚重的军服不仅颜色出挑,还跟这个天气格格不入。她看见这个少女似乎一直无法看见自己的这辆出租车,毕竟视线之内的杂物特别多,就算颜色比较罕见,但是要快速从大量干扰因素中找出来,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猛然间,谢宜意识到,这个要见面的少女并非如同自己一样,是一名受到严格训练的人士,很多在自己看来特别轻而易举的事情,换成一个普通人不一定就能够完成。自己可以在第一时间发现她,可是她却未必能发现自己。并且他们还约定,如果过了五分钟双方没有联系到,就放弃这次约见。

谢宜指着那名女孩子,一直在让出租汽车司机能够找出来,这花费了很大的力气。足足花了三分钟,司机才从谢宜的手指方向中找到那个女孩子。谢宜发现,如果反过来站在那个少女的立场,就算自己站在街道中心,也许她根本就看不见自己。但是自己并不能贸然出去。

司机慢慢向那个少女走过去。他的工作是 负责带着这个少女回来,上车,然后去他们该去的地方。谢宜还不知道她的名字,但是他给了司机一个暗号,见到那个女孩子的面就会告诉她,希望她能够相信这个司机,然后返回。

谢宜如果自己走出去,她的东亚人面孔和穿着会被人记住,引出不必要的麻烦。谢宜开始后悔没有事先准备一件游客打扮的装备,这样会好很多。

透过前风挡玻璃,出租汽车司机朝着那个少女越来越近。那个少女似乎也看到了司机,两人明显有了视线交流,但是那个少女的脸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谢宜觉得,她应该是感到担心,毕竟事先并没有说好这一点,看到一个陌生人冲着自己走来,应该感到了害怕。

从人群中,谢宜看到那个司机距离少女越来越近,大约再有十几米,两人就会相遇。这个时候谢宜看到那个少女突然后退一步,抓紧自己手里的包,似乎打算离开。她也许感受到了危险,打算离开。

当视线回头再来寻找出租车司机的时候,谢宜发现出租汽车司机竟然不知去向。刚刚走过一个铁灰色小货车,上面是翠绿色某种不出名的蔬菜,视线暂时阻隔,但那个司机就突然不见了。

谢宜明白,那个少女并不是害怕一个面目和善的司机,而是目睹了司机在某个谢宜看不见的位置所发生的暴行。这也说明,这条街上已经有了阻挡这次见面的人。此时此刻已经不能再迟疑。谢宜又再一次后悔刚才的决定。

她拉开车门,离开凉爽的车内,投入到燥热和湿漉漉的街市中。一股让人十分陌生的氛围扑面而来。

他快速穿过街道上的阻拦,此时无法注意到周围的人对自己的关注,她只能期待此时十分熙熙攘攘的人群和杂乱无常的车流对自己来说是一个巨大的保护。刚才还觉得十分阻挡视线的东西,如今看上去觉得十分有用。

那个少女就在离自己十几米的地方,她已经看见了自己。因为她们俩通过话,彼此知道对方是一个女性,所以谢宜断定对方已经看出来自己就是约定要好见面的人,这一点要比一个不知所谓的司机大叔要好更多,两种方案各有利弊,不能说哪个就一定比另一个差。

陆抗一定会这么觉得的。

谢宜突然感到一阵差异,为什么在这个时候会想到陆抗。距离陆抗乘坐滑翔机飞向茫茫的夜空已经过去一个星期,一切的发展正如同她们俩之前所预料的一样。这让她有一定的安全感。

不过此时没有太多时间想别的,她集中注意力往前看。那个少女明显已经认出了自己,他却没有朝着她的方向前进,而是逐步的在后退,少女的眼神中充满了紧张和不安。这是一个女大学生,如果不是情况特别,她应该待在大学校园里享受宁静的校园生活,而不会像谢宜这样在风口浪尖上过着了几个月这样的生活。

刹那间,谢宜看见在离她四百米的钟楼上,那个用奇怪颜色覆盖的八十年代建筑顶端,一个小小的闪亮闪过。与此同时,她也看见了一丝亮光。潜意识中,她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但此时她已经停不下来脚步,因为这个时候距离那个少女不到四到五米的位置。

一颗高速飞行的子弹,划破空气阻力,在空中飞行的速度会不断发生变化,在刚刚出枪膛的时候速度最大,但高速飞行的子弹会与空气产生激烈摩擦,阻力也相当巨大,但随后速度下降,阻力也随之变弱,这也保证了子弹能飞行相当长的距离。

这个距离四百米外的钟楼顶端离地高度为四十几米,子弹在空中的飞行时间大约也需要两秒中。而就在这两秒中,应该有足够的时间扑倒这名少女,而且很有可能那只狙击枪的目标很有可能就是自己。

在看见狙击枪的子弹击中地面的那一刻的前半秒中,库西已经成功的将少女扑倒在地。他抱着少女在地面翻滚,躲到了一个白布支撑起来的肉类铺子后面。这些天棚上的白布不能提供任何的保护,但是至少能够遮挡狙击手的视线。

按照实现的安排,库西是躲避在街道的一侧,随时提防所发生的一侧。这是库西自己的安排,目前看正是其丰富的经验救了少女一命。

当库西刚刚拉着少女沿着南北向一溜的肉食摊子奔跑时,第二枪和第三枪接踵而至。子弹击碎了支撑一块白布的木杆子,整个白布崩塌下来,引发了集市的骚动。人们并没有听见枪声,但是看见了子弹的落点与奔跑的两个人,大致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弹着点周围的人开始四处奔跑,这也提供了谢宜闪躲的空间。她估计第三枪还没有击中目标,狙击手会选择放弃,因为此时乱成一团的街道再寻找目标几乎不可能。但是很明显,谢宜估计错误,第四颗和第五颗子弹接踵而至,击打在旁边的垃圾桶上,这显得敌人锲而不舍。一定要致他们于死地。

那个少女的手被库西紧紧地抓着,不发一言的跟在后面,并没有显得过于的慌张。这一点让谢宜感到放心。但很快,谢宜看见库西感觉手臂一沉,一颗子弹已经击穿了他的右小臂,鲜血从伤口冒出。库西拉着少女在一个从墙壁中突出部分的混领土结构之后暂避一时,眼神朝着谢宜这边看过来。

行人已经抛弃了交通工具,四处躲避。谢宜看见一辆摩托车被丢弃在录的当中,虽然危险,但这是最快速逃离的办法。此时无法确定出租车附近是否埋伏着潜伏而来的敌人,他们既然能够第一时间弄走司机,这证明谢宜的蓝色出租车已经暴露了。

即便是出租车能够提供更好的保护,免遭子弹的袭击,但是在这样一个四处熙熙攘攘的街道上,车根本无法开起来,而此时此刻,快速地逃离就是一切。

谢宜跑向那辆摩托车,用余光看着库西。此时库西也起身,拉着少女向摩托车这里跑来。

他将少女抱起来,准确的说是扔在前座,这只不过是一辆简易的小型摩托车,根本带不三个人,谢宜发动了摩托车,看见库西后退一步,用手势告诉自己离开。

此时第六颗子弹已经呼啸而至,谢宜能刚感觉到左腰部一阵炙热,像一根通红的铁条插入自己的身体,她胯下的摩托车的 250cc 发动机正在输出最大的转速,呼啸而出。

速度越来越快,很快摩托车已经驶离了钟楼上狙击枪的最佳射击范围。蛇形的行动路线也保证基本远距离的枪手无法瞄准自己。

刚才将少女放在前面,自己用身体挡住了来自后背塔楼上的子弹无疑是正确的,如果不是自己挡住这一颗子弹,少女再中一枪的结果会不堪设想。

无论如何,是库西帮自己做了这个选择。不过她觉得用不着担心库西,这个男人能力比自己强,他一定会在合适的时候与自己回合。

腰部的枪伤,此时完全感受不到疼痛。娇小的少女匍匐在摩托车的油箱与前把手之间,痛苦地呻吟。他的小臂还在出血,可是她却并没有扭动自己的身体,像一只乖巧的小猫,一动不动。这也降低了谢宜的驾驶难度。

看见四周的景物快速后退,谢宜的脑海中在复盘刚才所发生的一切。自己的所作所为,一切都按照严格训练之后的条件反射做出。

是谁在狙杀自己并不重要,鲁迪曾经跟自己说过很多名字,其中有敌人也有朋友,他们分属于不同的阵营,彼此因为信仰分歧,权力斗争,甚至是钱,不断的发生冲突,这都不能在此时此刻梳理出一个大概。眼前在谢宜心中,只有一个目标,以最快的速度逃离广场,少女的枪伤和自己腰部的巨大伤口,正在分秒计算地流出大量鲜血,时间就是一切。

带有格栅的门,保证了屋子里的通风,不然浓重的药水味道会将笆芙娜熏过去。在靠近门的一张简易手术台上,谢宜趴在上面,库西正在给她摘除腰部枪伤。

子弹穿越了库西的小臂,没有留在体内,也没有伤害到骨骼,算是万幸。他的右臂已经被包扎好了,此时正拿着一把简易的医疗工具正在操作。非常幸运,这个贯穿伤仅仅从侧面切割进谢宜的腰部,并没有伤到内脏。

他们所救的少女笆芙娜站在木门门口,看着外面的天空。青黛一般的天空下,夜幕正在降临。城市的喧嚣也少了几分。

门外是一个小院子,堆满了汽车配件,还有几个工人,正在用电焊枪切割着一辆半新的日本汽车。一条小型犬正在油汪汪的脏水里寻找食物。

这里位于城市的东部郊区,人烟比较稀少,更显得四周更加的寂静。库西以前是一名法国外籍军团的士兵,如果不是鲁迪的关系,退伍之后的他可能已经改行做了别的行业,但鲁迪雇佣了他,多次出生入死的他,面对这种小伤,他还能自我解决。

后院里,一群工人正在拆卸谢宜驾驶过来的摩托车,几分钟后,所有的零配件会流入黑市。

他靠在椅子上,手里拿着一瓶有白色纱布包裹的东西,往嘴里灌着酒精。她转头看了看笆芙娜,这个姑娘并没有离开,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这一切,非常年轻的脸上还保留斑斑血迹。

库西扔过去一块湿手帕,但最后想想还是算了。眼看着这个女孩子坐在那里,他倒是想起了他的女儿,按说也这么大了。

人需要有一些阅历。这个女孩子身上穿着很明显一件男人的衣服,眼神中仿佛经历许许多多让他难以忘怀的事情,眼睛出神地看着门外。

这里是一片高地,可以俯瞰整个城市。往北方看,可以看见渐渐隐入黑暗中的群山,山顶闪耀着淡淡的白色。

库西拍了拍谢宜的脸。谢宜慢悠悠地反应了一下。她的脸歪在一侧,正好冲着外面。谢加走过来,半蹲在手术台旁边,正好面对谢宜的脸。

这是一张美丽的东亚人的脸。库西冷眼看着她的脸。细长的眉宇上,因为彻底松弛而低垂的睫毛覆盖住眼帘,苍白的嘴唇没有因失去光泽而显得干枯,反而因为失去知觉而微微张开。

他拍了拍谢宜的脸,轻声地喊叫着。谢宜在手术之前曾经告诉她,完成之后尽快叫醒她,但是库西想了一会。他找了一块毯子盖在谢宜的身上。

就在盖上毯子的一瞬间,谢宜也慢慢睁开了眼睛,她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毯子,发觉自己的手比毯子要冰冷许多。她低头看了看,看见自己伤口的绷带,还有散落在地上的医疗垃圾。

库西抓住她的手,这个手必然是经历过许多磨难,皮肤硬邦邦的。库西一双深灰蓝的眼睛看着她,距离很近。他的脸很消瘦,头顶有一层淡淡的绒毛。

『原来你不是光头……』谢宜伸手去抚摸库西的头顶,想开点玩笑。

这十几天,她与库西的关系极具拉近,两人经历多次出生入死,甚至她曾一度忘记了陆抗的存在。库西是一个完全迥异于陆抗的存在。他沉默,看上去强悍无比,但实际十分温柔,是一个女孩子梦寐以求的存在。

但当库西把自己的手放在谢宜的脸上的时候,谢宜还是下意识的睁大了眼睛,两人也就是一直对视着。库西原本想吻她,但手上传导过来的是谢宜不由自主的颤抖,不知道是因为伤痛还是心理活动,在这种氛围下,他们只能看着对方而已。

库西松开手,拍了拍谢宜,站起来,收拾走一些医疗废物。

『你需要吃点东西,我们又要开始工作了。』

看着库西走出去,谢宜的脸也冲向北方,也看见了夜色之中远处横亘在东西方向的一字排开的白色山脉。

那景象像极了她跃出机舱的那一刻所看到的了那片山脉。

高空中非常寒冷,谢宜并没有穿厚衣服,只是简简单单地被鲁迪用工具袋捆绑在身上。当时她和鲁迪站立在那架8Q-TME水上飞机的侧门。五分之前,陆抗的滑翔机已经消失在夜空之中。在这五分钟,飞机又折返向西飞行了十分分钟,在他们的前方是南喀尔巴阡山脉的主峰摩尔多韦亚努峰。因为潮湿和寒冷的空气,此时山峰的东坡堆满了积雪。

当降落伞打开的时候,谢宜看见飞机呈现一个抛物线下滑,坠落在山谷之中,引发了巨大的爆炸声。而她与鲁迪则飘飘荡荡飞翔南部,在一千五百米的高度斜方向下降。

高空中吹来的凌厉寒风,穿透了谢宜的身体,即便是和肥胖敦实的鲁迪捆绑在一起,也只能感受到鲁迪像一个大冰块一样沉重地悬挂在降落伞下。

地面的小屋,是罗马尼亚山谷中常见的避难小屋,里面有前人留下来的火中和食物。木制的大结构,中间塞满了石块,墙壁十分厚实,挡住了山风。里面生起火来,屋子里就变得十分暖和。

铁锅里面,由一袋子玉米粉末制作的马马里加放在红色的塑料碗中,金黄色的玉米糊糊让眼前的时光变得温馨起来。

鲁迪的身体已经开始变冷,他的头部却大汗淋漓。屋子里的毯子完全裹在他的身上,可是他依然感到自己的生命即将离去。他肋下的刀伤破裂了,嘴唇发白,脸上的汗液在火光的映衬下如金箔贴在脸上。

谢宜让他尽量少说话,说话会耗散他最后一些力气。但他知道,鲁迪还是有很多话讲。他喋喋不休,虽然声音不大但停不住嘴。

他从自己儿时的琐碎之事讲起,从比利时到中亚,再到东欧,他的传奇,他的恋人,一切的一切,似乎以后在没有机会说。

谢宜用勺子将锅中的马马里加一口一口的喂到鲁迪的嘴中,就像在照顾一个小孩子。鲁迪慢慢地吃着,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他还可以拿起自己的手臂,擦去自己嘴角的玉米糊糊,但很明显,他的手臂的力量正在逐渐消失。

最后当他抬起手臂的时候,已经需要谢宜的帮助,为此他的脸上有点害羞的表情,这与他刚刚好谢宜见面的时候判若两人。慢慢的,害羞的表情也快要消失了。

他伸出了双臂,这不知道从哪里的力气。谢宜犹豫了一下,还是让他将自己抱在怀中,那是一个父亲抱着自己的女儿。

谢宜听到鲁迪在口中低声念着一个人的名字,一直不断。靠在鲁迪宽厚的胸膛中,可以听到他的心跳,虽然感觉越来越微弱,但还是有那脉动一般的震动。

『你在说什么……』谢宜低声问道。

『那是我母亲的名字……』。

在鲁迪的心中,父亲是一个酗酒的好色之徒,在外交官生涯中一无所获。母亲的语言天才和坚毅美貌的外在形象,是鲁迪心中的偶像。他依然记得自己在比利时电视台的国际新闻中,经常看见自己的母亲充当阿富汗与巴基斯坦地区的地方游击队和割据军阀的新闻发言人。

每当到这里,他的父亲就喃喃地喝着酒,痴痴地看着电视机,然后开始破口大骂。战争贩子!独裁者!随后将鲁迪轰出屋子,然后即传来呜呜的哭声。

我很快就要见到她了。她也许早就死了,虽然没有的消息,但我知道如果她还活着,他就一定还联系我。但是她没有,她一定是死了。

鲁迪在自说自话,更像是不断在否定自己前面所讲的话。『不!她不会找我的,她就算是死了,也不会联系我!她说她把自己嫁给了祖国!祖国人民才是他的儿子,而我不是。』

鲁迪猛烈的咳嗽起来,谢宜感觉到自己如同被一直巨大的棕熊抱在怀中,让她喘不过气了。

鲁迪的体温渐渐地凉了。谢宜从他的怀中慢慢滑了出来。她慢慢将毯子裹住鲁迪的身体。鲁迪的腹部和腰部,血液已经凝固了。如果不是他健壮如山的身体,他根本熬不到现在。

他还活着,但已经说不出话来。高空跳伞耗尽了他生命最后的活力,选择这样的做法,是因为他找不到别的办法来对自己的组织,宣告自己的死亡。

『就算用这个办法,他们迟早会找到我的。但我需要争取时间……』鲁迪这么解释自己的行为。她希望自己在自己死前见到自己母亲一次。

伞兵行囊里的肾上腺素还有几针,这些全都要用到鲁迪身上,每隔三个小时要给他注射一次。在这期间,谢宜要留在他的身边照顾他。直到罗马尼亚边防军找到他,然后安排他通过秘密管道进入医院治疗,然后鲁迪将「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他坠机而亡。以鲁迪在这个国家多年的经营,他还有这个能力。

锅里的玉米糊糊已经被炭火烤焦,发出青色的烟雾。现在鲁迪已经没有力气吃下任何东西,一切看注射到体内的针管是否有用,也要看边防军进山的速度。这个山谷坡度太大,直升机无法停靠,最近的降落点也需要步行十个小时才能到达。

鲁迪已经安排好了一切。他的母亲在普什图人中有着广泛的影响力。他母亲的妹妹,即鲁迪的姨母,有一个小女儿,名叫笆芙娜,正在坎普尔理工学院读大学一年级。找到这个少女,她会带着谢宜去见一个人。

而这个人,就是陆抗需要谢宜找到的人。这个人就一直隐居在坎普尔理工学院之中。找到这个人,就找到了这十几年来理论核物理界所有发生意外的钥匙。这是谢宜与陆抗苦苦追寻的人。至于这个人是欧米伽还是伊卡洛斯,这已经不重要,代号随时可以变。

也正是这个原因,在解析了大量郑皓元的数据之后,陆抗选择了鲁迪。他曾对谢宜说,我们离答案原本就不远,真相往往就是你的身边。

遥远的山谷之中,传来了更加遥远而沉闷的轰鸣声,那应该是几公里外军用直升机的声音。边防军的小分队应该在雪山降落场降落,然后徒步而来。

谢宜开始打算离开这里,并且越快越好。鲁迪就静静地躺在那里。边防军看到谢宜会相当麻烦,谢宜实际上是一个擅自闯入者。即便鲁迪能够通融,但是此时此刻,鲁迪已经形同一具尸体一样躺在墙角,浑身裹着所有能御寒的东西,借着炉火,抵抗着生命一点点的消失。

谢宜站了起来,准备了自己的形状,她要离开了。在这件温暖如春的小屋子里,她和鲁迪一起呆了了十几个小时,屋子外面雪山环绕,吸血鬼的故乡这个文学概念,营造了恐怖与阴森,但小屋子里,谢宜听了数个小时鲁迪的故事,有一点恍如隔世的感觉。

走到门口的时候,谢宜再一次转头看。墙角里,鲁迪睁着浑浊的眼睛,看看这谢宜,嘴里挂着微笑。这个微笑他已经保持了一个多小时,显得十分怪异。不知道是肾上腺素的作用还是他已经中风,无法控制自己的脸部肌肉。现在的他,是一个可爱的老头,童话般的人物。

他还没有死,他熊一样的体魄是不会死的。谢宜只能这么想。她第一次离开陆抗独自执行任务,慢慢地找到了一种感觉。这种感觉她能体会,她 突然能理解陆抗为何喜欢行走在危险与死亡的边缘。

她承认,这种感觉真的很不错。天地独行,一种自己掌控自己的真实感受,无法言表。

推开木门,一股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天色已经微微有点亮光了。

她看见了山脚下的手电筒光芒,一堆人在清晨的迷雾之中慢慢开始上山。橘黄的光芒在淡淡的晨雾中显得十分显眼。军犬与金属武器碰撞上清晰可闻。在边防军到来之前,谢宜必须迅速离开。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外套,拿上所有必要的一切,离开了这个山间小屋。

她沿着山路朝着另外一个方向奔跑。早些年参加山岳越野跑的经历帮助了她。她可以快步下山,沿着冰河遗迹的一条山沟,迅速消失在西面的公路边,找一辆顺风车即可进入城市,又或许,说好的人在那里等着她。

她的目标是数千公里外的印度坎普尔。

她停住了脚步,回头看去。那个山脊上的小屋子,已经快要弥漫在沿着山坡缓慢上升的浓雾之中。她深深地鞠了一躬。鲁迪宽厚的肩膀,让她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和兄长。谢宜生活在一个幸福的家庭。她没有陆抗那种惨淡而遥远,不堪回首的经历,也没有鲁迪那样支离破碎的家庭。她是家庭中的另类,但这一切的内核,依然是一颗温和与时刻想要回归平淡的心。

陆抗在哪里?

看着黑色的迷雾逐渐笼罩山顶的避难小屋,谢宜想起陆抗孤身一人扑向了黑海,寻找他最终所说的『最终秘密』,而自己则要用着鲁迪的人脉,在坎普尔这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寻找到一个看似与这个事件完全没有联系的一个十九岁少女。

但到目前为止,她还没有把一切都联系起来。陆抗守口如瓶,一个字也不透露他离开谢宜独自行动的理由。自己作为下属,她不能多问。

谢宜转身,内心充满孤单感,她沿着雪山的山坡往下跑。太阳大概已经出来了,光线更加明亮,但是也正因为如此,视野也变得浑浊起来。大雾被照亮,一切都像牛奶一般,分不清方向。

从卫星地图上看,她的方向是西南方向,在什么也看不见的情况下,她只能按照既定方向前进。此时远山,树木和沟渠通通不见了,四周完全是白色的大雾,像围城一样四面包裹起来。

突然,一串清脆的自动步枪的声音传来,然后是手枪的单发声。声音来自与上方,就在几百米外的山顶避难小屋,旋即又进入寂静无声。而就在这个时候,南喀尔巴阡山脉上空铅锤一般的云雾之中,一只无人机在高空盘旋,随后越来越高。上面依稀闪烁的红点,在白色的大雾中若隐若现。

谢宜猛然停住,她蹲在雪地之中,一动不动。

鲁迪已经不在了。他的确坚持到边防军的到来,但这群人为什么而来,他们来了之后后会发生什么,其实他也无法掌控。

谢宜的心在下沉,这个时候她脑子里一片空白,来不及悲伤,因为几百米外,这群军人很有可能会顺着谢宜的脚印追踪而至。

她站起来,开始用最快的速度,沿着山坡往下冲刺。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只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脏在剧烈的跳动。按照这种速度跑下去,再过几秒钟就会跌倒在地,昏迷不醒。

正前方的浓雾之中,突然闯进来一个黑影,速度很快,几步就到了身边,一身黑色的衣服,带着寒气。

走得近了,谢宜才看见一个消瘦的男人,带着手套,一只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正是库西。身后的公路已经隐约可见,一辆吉普车停在路边。

谢宜身体下半部的血液一下子冲到头顶,她几乎直接摔倒在库西的怀中。

对勒克瑙的印象,在谢宜心中原本是炎热和嘈杂的,但是那天从机场租了一辆出租车进入市区的时候,却赶上了一阵瓢泼大雨。雨水击打在车身上,这辆有二十年车龄的日产车的天蓬似乎可以被雨水洞穿。狂风横扫过整个城市,一直到街区该下车的地方,一直都没有停止。

在昨天的通话中,谢宜已经被告知要前往一个叫 S·K 潘迪医生的儿科诊所。到了那里一切将按照安排好的展开。当车停住的时候,正是下午五点,天色已经转暗。大雨依然非常大,水流过街道,在并不整洁的排水沟那里注入,瞬间就灌满了整个下水道,污水流淌在街道的两侧。

潘迪儿科诊所就在这条街的中间。中国常见的铝合金门窗在这里充斥整个街道,门口是一个小型的十字路口。一个殖民时代的白色小楼在诊所的左手位置。还有两个手术小床不知道被谁搁在门口,正在被雨水无情的冲刷。

几辆自行车横七竖八的躺在地上,一辆白色的面包车停在路口,一个穿着红色沙丽的女人双手交叉站在路口,而一个穿着米黄色衬衣的年轻人正叉腰靠着白色面包车,有意无意的看着谢宜。

这个地方不存在逃走的可能,只要进入诊所,即便是可以跳窗逃出,被埋伏好的人可以轻易地捉住。只要进入了就一切看情况发展。要么相信鲁迪,这是鲁迪的姨夫的诊所,要么不进去。

谢宜在门口站了一会。她没有打伞,而是站在诊所对面的小超市门口。库西此时站在几十米外的一个小店门口。他不能进去,他负责在楼下警戒。潘迪医生只接受一个人来访。

在她的左边,一头当地黄牛趴在地上,享受着雨水带来的凉爽。它铃铛大小的眼睛,温柔和善的看着谢宜,又继续舔舐着地上的一块青苔。

看上去一切都十分宁静,像极了谢宜在江苏高邮的老家,那里和这里一样,小镇里面充满了安宁和生活气息。但此时此刻,雨水浇灌的世界里面充满了杀机。

门口出现了一个带着口罩的人,他浑身上下都穿着手术的淡蓝色手术服,带着白色的手套,还带着一个护目镜。谢宜完全看不见他的面容。只见他冲着谢宜招了招手,让谢宜进来。

诊所里面挤满了人。透明的塑料薄膜很厚实,拿药区域和就诊区分开。大多数静静地坐着,看着自己的手机。日光灯管闪耀着平淡的白光。有的人拿着纸袋,在一个半圆形的柜台前面取药,然后迅速的塞到口袋之中,顺手将一个用橡皮筋扎好的钞票交给药房的医生,然后迅速逃入雨中的黑暗之中。

就诊区的一侧是一个小小的拐角,这里有一个黑黝黝的楼梯,成九十度的弯曲向上,不认真看根本看不出来。那个让谢宜进来的医生挥了挥手,让谢宜自己一个人上去。

那上面是一个半垂的卷闸门,必须弯着腰才能钻过去。当谢宜弯着腰钻过去的时候,看见前方是一个通路,四壁都镶嵌着淡绿色的花纹,头顶上有白色灯光布置,地面上已经是厚厚的地毯,装饰和一层的平民化私人医院完全不同。

就在这个时候,后面的卷闸门被哗的一声关闭了,同时还听见了落锁的声音。谢宜知道,自己的后路被切断了。但是既然来到了这里,就必须遵循这里的所有规矩,不要考虑还有什么退路。她定了定神,继续往前走。

楼道里静悄悄的,似乎有一个丝丝的高频声音,夹杂着低语,有规律的循环,似乎有什么人正在念叨着什么。

前面是一个拐角,墙边放着电饭锅,里面正在煮着米饭,发出了阵阵的饭香。刚才那个丝丝的高频电流声就是从这里发出来的。几个花花绿绿的贴纸放在墙上,竟有一些女儿家的东西,上面儿童稚嫩的手绘图画。

再拐过来,她看见一个房间。房间十分方正,里面几乎没有家具,地上铺满了地毯。大约有二十个人,几乎全是女性,年纪有大有小,最老的有六七十岁,年轻的女孩可能只有五到六岁。大部分人都只有二十几岁,他们在楼上站成两排,正在举起他们的双手载歌载舞。

他们的身体不断的旋转,做出各种农田劳作的样子。领头的是黑皮肤的女孩子,有点圆头圆脑,剪着一个短发,厚嘴唇,眼睛有点忧郁,但一直在闪闪发光。

房间的一个角落里,放着一个录音机,里面传诵着一种古老的音乐。在这些人的正前方,一个六十多岁的老者,穿着一件白色长袍,正在靠着一个墙壁,匍匐坐在在地上,手里打着节拍,嘴里唱着悠扬的音调,不知道是何种节奏,与录音机传出来的音乐声交相呼应,十分的和谐。

房间异常的宽敞,即便是两排女子在跳舞也不显得拥挤。四周还有一些男子,他们正正襟危坐在一旁,有的人在手拿摄影机,正在录制视频。

一位穿着传统穆斯林女性袍子的中老年女人,此时正在远处站着,手里拿着一个汤勺,正微笑地看着这一切。谢宜发现,这个女人正是刚才在楼下看到的那个穿着红色沙丽的女人。

谢宜略显拘谨的站在门口,稍微有点不知所措。她本能要走出去,避开这个让她感到十分热闹,但十分不熟悉的环境,但她此行的任务很有可能就是眼前的这个六十多岁的老者,不能在这一刻自动走出这个环境和氛围,于是她便慢慢地走进屋子,在老者旁边坐下。

全程没有人在意谢宜,仿佛这个人根本不存在。等她坐到老者的旁边,她听见老者嘴里在说话。

『她在十五岁的那年被男人强奸,我带她回来……我训练她唱歌,跳舞。我们并不拿武器,我们只生产音乐,戏剧,我们为人民带来快乐。我们举办舞蹈、戏剧、诗歌及音乐工作室……』

谢宜耳朵里听着潘迪讲这些话,眼睛慢慢去重新看那个领头的女孩子。这个女孩子叫拉玛。在谢宜的再一次观察之下,她也注意到了谢宜。她一双眼睛慢慢也看了过来。

看得出来,她的右眼是盲的。瞳孔和虹膜都极度萎缩,没有生气的眼白在眼睛中留存,与生动活泼的左眼形成鲜明对比。

谢宜的耳边依然响着潘迪正在说的话。

『……我鼓励青少年加入人民斗争,我们是一个“文化团队”,我们不战斗”,只唱歌。 我们还专注于文学,雕塑。他们自己拍摄音乐磁带,我们有三个转播车,我们有一切……我们很富有……』

谢宜转头看潘迪医生的侧面。他的鼻子已经被永久的晒伤,一道发白的印记从眉心延展到鼻尖,像一匹有着白霜长流星的纯种马。他的头发偏长,灰白色盖住了两鬓,棕色的皮肤表面闪烁着油浸浸的质感。

宽阔的脸上,皮肤干枯黝黑。强劲的下巴四周生长着浓厚的灰白胡子。眼睫毛掉光了,但眼圈四周是一层层带有褶皱的皮肤,巨大的创口在右太阳穴的后方已经愈合,但还是有可怖的伤口,只是被浓厚的灰色头发遮盖一部分,只有离的很近才能看见。

他的手还在不断地击打这,混合着音乐的节奏。

这便是拉吉·潘迪医生,以为受人尊敬的当地士绅。他与笆芙娜的关系错综复杂。

潘迪医生在描述自己父亲那个时代的情形,那是几十年前,但潘迪医生描述起来,就如同眼前。

『那是笆芙娜刚刚出生的时候。婴儿的啼哭声开启了巴迪亚这个小城的黎明。孩子哭的声音并不大,但十分有节奏,让人十分的放心。』

接生婆迅速走出屋子,走到潘迪医生的主房间,他看见主人正在穿着衬衣,带着一顶要出门的帽子,便感到十分的诧异。

『您是要出门吗?』

潘迪点了点头,没有看接生婆的方向,而是将自己的视线投射到向北的群山。黎明时分,按说到早晨六点天已经亮起来,可是多雨的云雾横亘在前方巨大的山峦中央,久久不肯散去。山那边就是尼泊尔,尽管是南端的国境线,但巨大的海拔还是让这些北部的群山显得十分高大。

天空显得十分阴沉,空气中弥漫着紫色和蓝色的雾霾,天气阴冷,很适合潘迪此时此刻的脸。

『生的是一个女孩。』

接生婆告知了他。她倒也不是十分担心,因为十年前,她已经为他们家接生过一个男孩子。潘迪医生已经有了继承人。但潘迪似乎依然还在很认真的扣上上衣的最后一颗扣子,然后慢慢地从墙上取下一个马鞭子,走过接生婆的身边,并没有搭话。

顺着山坡看下去,潘迪医生骑着马,慢慢沿着村庄的道路往下走。他穿着一件灰色的猎装,带着一个硬实的帽子。从昨天晚上开始,长子拉吉就没有回来,半夜里有人报信,但除了潘迪医生没有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往北走十公里,就逐渐接近了山峦的下方。那里是一片原始森林,绵绵不绝地蔓延自山脉的中段一直到河边。这里的人不多,大部分以伐木维生。潘迪医生并没有和他们有过多的交往,这里的人即使生病了,也并不会来找从伦敦学医归来的潘迪,而是靠胡乱吃一些草药,苟延残喘自己的生命。

一只羊,孤零零的在山路上行走。这只羊非常的苍老,毛色发黑,但是却认路,正在一瘸一拐地在泥泞的路上回家。它站住了,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后方。

潘迪医生已经下了马,手牵着马沿着山路往上走。看上去并不陡峭的坡度,却让人感到十分的吃力。口里呼出的滚烫白气,带走了潘迪医生的体内热量,后背的汗已经冰凉,衬衣贴在自己后背上,他感到十分不适。

更重要的是,潘迪医生此时此刻的心情十分的不悦。昨天晚上有人过来报信。自己的儿子在这个山脚下的村庄里用石头打死了一只母羊,被村民抓住。他们要求潘迪医生亲自前来,他们需要一个体面的解决办法。

一种烦闷的心情笼罩在潘迪医生的心头。从几年前开始,他开始确定了自己的人生目标,一种豪迈之情时常荡漾在自己的心底,为了美好的家庭,为了能够进入这个国家的精英阶层,潘迪医生做好了所有的准备。他的身体,他的知识,他的名望,都足以让他感到在合适的年纪得到了这个年纪该有的最好的位置。

如同晴空里猛然出现的一片久久不散的乌云一般,他的不听话的儿子拉吉则在另外一个方向上撕扯着他的神经。一种让自己恶心,像是要呕吐的感觉,时常缠绕着潘迪医生。

他闭住自己的双眼,感受到手心的冰凉与触手可及的一种肮脏。他抬眼看见自己手扶住的栏杆上,分明是一大片寄生在潮湿木头上的寄生菌,被自己的手按住之后,烂成一堆稀泥。

此时他便无法自持自己的这种感觉,一阵强烈的恶心从胃部袭来。

『我怎么能这么倒霉?』

此时,他看见了自己的儿子,正被人用绳子捆绑着,站在山坡上。他的身边是一群村民。这些人默不作声,只是静静地看着潘迪医生。一种天然的居高临下让整个场面显得更加的憋闷。

潘迪慢慢站直了自己的身体,手里的动作并没有停止,他慢慢系好马缰绳,然后带着马鞭,逐渐靠近自己的儿子。

地上是一头死羊。一只怀孕的母羊,头部被石头击碎,很显然,还被残酷的敲击了几十次,足以让整个羊头颅部血肉模糊。眼眶被打烂,羊眼珠带着血液和眼睑挤压出来。肮脏的毛和泥土与鲜血混合在一边,形状可怖。

他用绳索将自己的儿子双手捆住,固定在一块石头上,然后站在拉吉的背后,举起自己的马鞭,第一下,第二下。马鞭在儿子的背脊上划过,第二下即打烂了儿子背上的衣服。

到了第三下和第四下的时候,他必须寻找一处没有受伤的地方才能下手。拉吉只有十五岁,娇嫩的背部无法承受更多的鞭挞。

作为父亲,儿子的脸上的表情是自己颇为熟悉。潘迪年少的时候也有过这样的时刻,在父亲雷霆震怒下只能用一种冷漠和委屈的神情熬过这一艰难的时刻。

儿子为什么要用如此残忍的手段杀死一只羊?难道这与我有关吗?这种残忍是因为我的压迫导致的吗?他无法找到答案。这种残忍并不是一件坏事,这是做男人经常要遇到的问题。所以此时此刻接受残忍的鞭挞不过是对这种残忍最好的训练。

于是他下手越来越重,鞭子高高举起,在空中划过凶狠的弧线,狠狠地抽打在儿子的背脊上,拉吉一身高声凄厉的喊叫,身体歪到在一旁。潘迪走过去,用皮鞋对着拉吉的腹部狠狠地踢了一脚,儿子闷闷地哼了一声,像旁边的那只小羊一样,没有反抗,倒在地上,滚落到一边。

但是潘迪医生的手中的鞭子没有停止挥动,十五鞭子,与自己儿子同岁,这是和村民之间的默契。他们冷漠的站在一边,心里是在计数的。

这声凄厉的喊叫,自己家在十几公里之外是听不到的,但这个伐木工人居住的小山村是都可以听到的。阳光从云雾中倾斜地照射过来,天气开始变暖,南方的天空已经见到碧蓝的颜色,只有头顶上这一片天空还是浅灰色的聚集不散。

潘迪医生弯下腰,开始解开自己儿子手上的绳索。四周静悄悄的,女人们原本因为要讨还正义的力气被血腥的场面所击溃,早已回到了自己的家中。男人们围上来,拉着潘迪医生的衣服。

他们的鼻涕留下来,眼睛里充满了浑浊的眼泪。潘迪医生还是被人尊重,他依然是他们的士绅。

潘迪医生走下山坡,从马鞍边的口袋中拿出了一些东西,交给了这里村民。这里面包含了糖果,一些肉还有比较贵重的免费药品。

然后他回过身来,脸上的表情变化了。他拿出了一些纸张,开始在这篇土地场上念着,声音很坚定,充满了不容置疑的语气。其他人则环坐在木头边,仔细的听。有的人在鼓掌,声音嘈杂起来,伴随着笑声。

念完这纸张上的东西,一群人站起来,簇拥着潘迪医生往前走。一个女人走过来,将地上他的儿子背起来,背在她的背上,跟着潘迪医生和人群走向更高的地方。

在前面是一个林间的小路,蜿蜒曲折,经过了一个小桥和山涧乱石,潘迪医生看见正前方是一个封闭的小屋子。

『是在里面吗?』

众人全都点了点头,潘迪医生也点了点头,随后就有一个人走了出来,拿出钥匙打开了那个木质小屋的门。潘迪医生与几个人走了进去。

他的长子拉吉依然还匍匐在一个女人的背上,站在离这个门一百多米的地方。他的背部正在溃烂,流血,但是没有任何人关心他。他很口渴,也冷得发抖,只能略微感受到一点点胸前这个中年女人后背的温暖。

他歪着头,视野也不清楚,不知道那个木屋子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记得跟着自己父亲走进去的人中有一个人拿着一只猎枪。

随后,他听到屋子里传来一声枪声。枪声被小木屋子厚厚的木板阻挡,但那一声依然贯穿了四周浓密的树林,惊起一片林中栖息的大杜鹃飞起,发出了巨大的翅膀拍打声,瞬间钻进山坡之上的云层之中。

一个人被抬了出来。这个人的头部耷拉着,头上有稀疏的头发。面色清瘦,面色惨白。胸口上有伤口。身体经过拉吉前面的时候,拉吉看见这个被抬着的人看上去年纪很轻,他的四肢如同面条一样被人抓着,半抬半拖地移出了屋子。站在门口的人冲着他吐口水。他很明显受过严刑拷打,四肢如此之瘦长可能每一个关节都已经被打断,肌肉和肌腱牵连着身体的重量。

有老年人在人群中说话,说话的声音不大,但是充满了怨恨和恐惧。

『叛徒……他是叛徒。』紧接着越来越多的人在跟随,随后逐渐汇集成怒吼。

拉吉浑身哆嗦。不知道是因为天色的寒冷还是自己的恐惧。在他看来,那个死于非命的年轻人就好像自己一般。也许年纪相仿,也许有着一种同样的位置。

潘迪医生看着自己的儿子,站在门口挥了一挥,算是跟大家告别。他往下走的时候,众人都自动散开一条路,使得拉吉可以看见父亲冲着自己走来。

拉吉摊在马的背上,正在一摇一摆地顺着马背的摇晃而摆动。但是他不用担心自己摔下来,他的脚和手都被牢固地捆在马鞍之上。

天空已经出了太阳,温度在急剧上升。背后的伤口晒着暖和太阳,原本已经十分苦楚的感觉,被暖和的太阳温润,并不那么难受。

马在流汗,一股浓重的味道充斥着自己的鼻腔,但那是一种生命力的味道。有着油脂和汗水的膻味和腥味。自己的脸与马背紧贴着,他似乎可以听到那强劲的心脏跳动,将自己的身体拱起又落下。

父亲就在前方的道路上,低着头行走。他后背着双手,用一根指头勾连着缰绳。他从头到位都没有回头看一次拉吉,也没有问过任何的话语。他只是在低头走路,且越走越慢。原本笔直的缰绳越来越弯曲。

终于父亲停住了。他站在道路中央。从他的侧后方看过去,这是一个巨大的下坡。从这个站里的地方可以清晰的看见巴迪亚小城。这座小城的上空已经是蓝天白云,一片高爽的印度北方高原的景色。而自己的后方,原本聚集在山峦的铅灰色乌云已经转变成淡淡的白云,因为寒冷的高空而聚集不散。

父亲这个时候回过头来,走到了马的旁边。他伸手扶起拉吉,解开了他手上的绳索,让他坐直在马背上。这样能更好地看着远方的小城。虽然背部剧烈的疼痛,但是他不敢反抗父亲的意志,只能直挺挺坐起来。

潘迪医生考虑到再往前走就进入众人的视野,那是一片不一样的世界。那里代表着秩序和伪善,而山峦之下的这片寂静而温暖的山坡,则有可能是他们之间最后能够真实谈话的地方。

关于这件事情,他听到了父亲给出了完全不一样的解释。昨天下午,他的父亲就秘密告诉他,要他去山峦中的村子里打死一只羊。然后也预告了今天的惩罚。

拉吉没有想到的是,这次的鞭挞如此的惨烈,而潘迪医生也没有料到自己儿子对付模样的手段如此残酷。

『这样做,对组织的活动开展有好处。村民以后就听我的话了……他们以前不太相信我。』

潘迪医生解释了什么是『组织』,还有许多概念,『革命』,『路线』……但拉吉并没有听懂全部。

父亲在几年前就已经献身与一个伟大的行动之中,表面是一个医生,实际坐着很多与医生毫无关系的事情。这是他们父子俩的秘密。

谈话进行了十五分钟。四周有着呼啸的山风,空气十分凉爽。巴迪亚城上空的卷积云,在目力可见的范围内翻滚变化,阳光如同波浪一般在城市投射下海浪一般的阴影。

最后,父亲走过来,重重的拍了拉吉一下,手很重。

大约在上午十点的时候,潘迪医生带着儿子回到了自己的家中。他将拉吉的背部做了简单的处理,然后让他躺在一张席子上。随后他脱下外套,步入笆芙娜的房间,小心的抱起自己的几个小时前出生的小女儿。

拉吉躺在席子上,听着自己妹妹的哭声。他突然感觉,生活进入了一种轨道,而不像之前那么纷纭杂乱了。他和父亲的关系不再是过去的那种关系。虽然没有讲出口。

他忍住剧痛爬起来,走到父亲的房间旁边。他倚在门框上不敢探头,只能看见自己母亲虚弱的躺在床上。父亲的手伸进视野之中,抱起了母亲身边的那个女婴。他听见父亲的声音。

『孩子应该有个好名字……笆芙娜……要叫这样的名字……』

『几十年后,我也继承了我父亲的职业,成为一名医生。我有了一个女儿,我也叫她这个名字……』

潘迪医生看着谢宜。眼角里都是笑意。

『笆芙娜……是纯净的意思吗……』。谢宜回答。

『回答正确。你完全明白了我的意思。』潘迪医生挥了挥手,叫谢宜离开。

『去帮助一下他们,要吃晚饭了……』

隔壁的厨房里传来了阵阵的面粉与番茄的香气。谢宜看见那个穿着穆斯林服饰的老年女人正在冲她招手,她看见她转身走向厨房。那个女人想必就是鲁迪的姨母。

一个煤气炉子上放着一个铁锅,铁锅里面是一种面,西红柿,牛肉碎块,白萝卜片的混合物。水沸腾着,他们将面揪成一个个小块扔进锅里。

一个二十几岁的女孩子,正在往里面放置切好的番茄块和一系列芹菜与绿色植物。鲁迪的姨母则在一旁用勺子搅拌,同时用当地的方言指示女孩子将面粉用手搓成小方块放入水中,同时轻声斥责那个年轻女孩字手上的不利索,一整块没有切好的番茄掉落如汤中。

只见那个女孩子眼疾手快,迅速伸手进入汤中将番茄捞出,同时吐了一下舌头,颇为可爱。

谢宜虽然听得懂几句印地语,但她们之间说话的语言显然是另外一种谢宜完全听不懂的北部喜马拉雅山麓的当地语言。但看起来,这个二十几岁的女孩子像是刚刚嫁进这个家,对很多用具并不熟悉。

这对婆媳好像对站在身后的谢宜完全没有在意。不仅是她们俩,整个这一层的人都是如此。在谢宜身后,还有许多走来走去的人。这些人也许不是穆斯林,不必参加正在举行的礼拜活动。但这些人走来走去都没有人对谢宜多看一眼。

窗外的雨还没有停止,从这里看出去,墙外之下是一条街道,街道上已经有了路灯,湿漉漉的大道上人烟稀少。这条路笔直通向市中心,在城市上空的蓝色背景之上,有几个礼拜塔的剪影,此时此刻正在用悠长的声音互换着信众去附近的寺院礼拜,声音被雨水衰减之后,还能听见。

这对母女正在闲聊,两人都有意无意地看了看谢宜,伸出手来,指示谢宜将她右边的一个桌子上的碗拿过来。就这样,谢宜开始帮手,将整锅的面汤分别装入不同的碗中。

谢宜注意到,碗有大有小,且分为不同的级别。

就在谢宜分派食物的时候,那个二十几岁的女孩子走到谢宜的身边,弯腰去按墙上的一个按钮,然后对着上面的一个麦克风讲话。靠得近了,谢宜闻到她的身上有一股奇异的香气。谢宜注意到她的身材,女孩子的身体略有些丰满,胸部和腰部都很结实。谢宜觉得自己的身体过于的单薄了。

只见她对着话筒说了几句话,语态和口气都带着三分笑意,似乎要说给楼下的人听。然后将一盘做好的食物交到谢宜手中,示意让他送到刚才跳舞的房间里去。她用简单的英语说道,『女孩子们饿了。』

谢宜走进屋子,食物端在手里,热气混合着香气冲入自己的鼻端。他看见潘迪医生正看着自己。屋子里的舞蹈刚刚结束,女孩子们正坐在地上休息。

『把东西放在那张桌子上,你过来!』他对谢宜直截了当的说道。

很快就听见楼梯响,一群男人们开始出现了。他们显然是楼下的医生,谢宜刚才已经记住了其中四个人的面容。

屋子里面多了很多新来的人。这些人距离潘迪很近,他们都围坐在潘迪身边。手向前伸出抓住潘迪的衣服,宛如他父亲在四十年前做的一样。他们并不是来吃完饭的,很多人快速的和潘迪说话,然后起身离开。流出来的空位置被后来的人填补,继续前面那个人的行为,从此川流不息。

房间里的说话声越来越吵闹,医生们吃东西很快,他们挤在前面,快速地吃完手里的面饼,正在享用谢宜分派好的面汤。他们在高谈阔论,态度颇为轻松。谢宜没有吃。她此时正在这一大家的女眷们坐在一起,等待着男人们吃完。

很快,这些男人就吃完了食物,楼下还有许许多多的病人正在等待。晚上是一天最繁忙的时候。大批人白天即使有病也需要工作,他们只有晚上有时间来看病。

从头到尾,潘迪医生虽然在和别人说话,但是他一直在用一双注视的眼神看着谢宜。在求见他的人逐渐的变少以后,他冲着谢宜招了招手,示意她可以再一次坐到自己的身边。

『刚才和你做饭的中年女人,就是我的妹妹。我的妻子在十年前已经去世了,我就把我的妹妹带了过来,和我住在一起。』

鲁迪看来并知道他的姨母早已去世这件事情。因为在他严重,鲁迪和他全是两个世界的人。鲁迪的母亲与他的妹妹也完全是两个人世界的人。

『实际上,我的妹妹是一位物理学家。』谢宜吃了一惊,没有想到刚才在厨房里家庭主妇的形象竟然是一个物理学家。但如此一来,就将谢宜将要见的人联系起来。

一时间,如同夜空划破一道闪电,很多以前陆抗不明着讲的事情,瞬间珍珠一般攒到了一起。

谢宜要找的人是一个化名为罗摩的实验物理学家,正是潘迪医生妹妹的前夫,为坎普尔理工学院的一名教授。他在学术上默默无闻,从来没有发表过任何的论文,整个物理界海洋之中,罗摩完全是一个没有任何存在感的小鱼。

只不过,他与斯隆康比均出自同一导师,均专攻实验物理学,两人性格迥异,罗摩性格寡淡,内向沉稳,有极高的天分,但不知为何自甘堕落,自某一年开始,论文量急剧减少,直接归零。

『按说,实验物理出论文是最容易的……』谢宜一直百思不得其解。

那天北京东北郊区那个工作间了。在那里是她和陆抗的二人世界,窗外总是布满五月的蓝天白云或者是阴森森的雨云。

就是那天,陆抗在沙发上足足躺了半天,终于站起来了。搜集了海量的物理期刊和学报,已经所有电子通讯的超文本链接,在这些逻辑之中寻找每个作者电子邮件的内在逻辑关系。当然手动是不行的。谢宜花了几个晚上才写出一套爬虫程序来自动检索,然后不断的调试和修改。毕竟只是物理学领域,并不需要全网搜索。

『对不起,找人帮你无疑走漏风声。只能请你自己做,这方面我不熟悉。』陆抗承认自己的缺点,只是不断的给谢宜煮咖啡。默默了看了一眼谢宜编写的C++代码,满屏幕的函数与符号让陆抗有点看花眼。

『奥林匹克信息大赛的金牌获得者……这是你简历最亮眼的地方。』陆抗躺在沙发上,拿着谢宜的简历。

『我听到了你语带讥讽。』谢宜头都不抬,继续在键盘上敲击,程序在不断的优化,她没时间和陆抗斗口。

随着屏幕上的关键词从成千上万到逐步缩小到一百多个,一个名字便慢慢付出水面,虽然这只是理论上的结果,但极有参考价值。

她回头看陆抗,发现陆抗站在咖啡机边,沉默不语,谢宜刚想说话,只看见陆抗的书在身后挥舞。谢宜到嘴边的话收了回去。

『其实你们能找出来罗摩……这一点我钦佩。但那无济于事。』潘迪医生喝了一杯茶。

潘迪看着谢宜的脸,将话的第二部分重复了一次。『无济于事。』

他把茶碗递出,正好一个盘子从一旁伸过来,是他的妹妹,就是刚才的中年妇人。她记过盘子,用低沉的声音说。

『他永远沉迷在「伊卡洛斯」的幻想里面。』

这是谢宜第一次从别人的嘴里听到这个名词,正想打断她接着询问,可是中年妇女低头一笑,端着茶盘飘然而去。

猛然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预感在谢宜心中升腾。

她站起来,走到窗子边。老实说,没有陆抗在身边,她内心深处多少有点不安。这个电话并不一定要打出去,她无法预知自己在电话中能说些什么。

手里的电话突然响了,谢宜低头一看,正是库西。这是他们的约定,只要这他的电话,必须急速离去。

她看着楼下,楼下的道路很黑暗。此时,正有一个米黄色衬衣的男子,是进门之前看见的那个站在面包车旁边的年轻人,此时正在快速的奔跑。跑的时候,还在不断地回头眺望。就在这个时候,他的视线与谢宜的视线对接上了。

此时一阵空气中弥漫的压缩感传来。仿佛房间里面的空气瞬间被抽走。窗口形成一股风。谢宜猛地下蹲,抓住了窗户上的一根粗壮的铁栏杆。在不到零点一秒中,一阵剧烈的震颤从楼下传来,整个房间的地板猛地向上掀起,将屋子里的所有人都狠狠地砸向天花板。

接下来,巨大的气浪混合着火光与灰尘,撕开楼道的卷闸门冲进屋子里。谢宜的身体最后还是被撞向墙壁,她的视野之中顿时布满黑灰色的烟尘。整个世界向东倾斜,她的后脑勺撞在墙壁的一块挂毯上,力量极为猛烈,瞬间谢宜的大脑停止运转了几秒钟。

很显然,那个米黄色衬衣的年轻人是凶手,还有他身边的那辆白色面包车那是汽车炸弹。因为靠着东墙,剧烈的冲击力首先摧毁了东墙,那正是卷闸门所在的楼道一侧。

哭声和喊叫声从楼下传来的。楼下是众多的病人。黄色的烟雾和火焰正在四处弥漫。谢宜看见潘迪医生躺在瓦砾堆中。他的身体已经被冲击波中的石块击中,浑身是血。

屋子里的其他人横七竖八的躺在地上,有的人已经四肢不全。在距离谢宜最近的地方,那个身材丰满的女孩子躺在地上,她的头部顶端已经没了,血肉糊涂。一侧脸被炸掉。她还没有完全死去,她的嘴张着,看着谢宜,慢慢伸出自己的手。

楼下传来了惨叫声。受伤最重也许是楼下的那些病人和那群几分钟前还欢声笑语的医生们。谢宜本能地站起来,她看见厨房还有一个通向楼下的通道,此时已经完全扭曲,因为东墙的倒塌,楼下地狱般的惨声就从这里发出来。谢宜爬起来,她已经听到四周出现了街道上的叫声,还有狗叫。巨大的爆炸必定引发了连锁反应。

谢宜看见潘迪医生躺在倒塌的横梁下面。他的右手已经被天花板掉落的水泥柱子砸成一块无法分清楚形状的肉块。他试图爬起来,可是他的须发都乱了,嘴角是泡沫,灰白袍子上布满了血迹,一瞬间无法判断他的伤势。

谢宜的动作没有停下来,他下意识想去看看楼下的情况。可是她的身体却被潘迪的左手紧紧的抓住。力量之大,可以想见他很有可能伤得并不重。但是看得出来,他的右腿已经完全被水泥柱砸断,根本无法行走。

『你现在马上走……联系笆芙娜……记住,带走她,不要回来……』潘迪医生的眼神随着不断临近的警车声而越来越焦灼。

伤口的疼痛开始由浅浅的麻木到了炙热火辣的痛苦。谢宜疼痛难忍,开始慢慢的呻吟起来。她试图用双臂抬起自己的上身,却引发伤口更加剧烈的疼痛。她不得不重新躺下,这才发现刚才躺着的地方全是自己的汗水。

自己不能是这个状态。如果想让自己完全能够自由的行动,还需要一个星期之久,这当然是绝对不可以接受的。她现在就必须起来。因为这场集市上的狙击,她们已经浪费了四个多小时的时间。按照原来的计划,她们此时此刻应该出现在坎普尔理工学院的一个会议室中。

眼前的盒子里装有奥施康定,一种缓解手术后疼痛的麻醉类药物。这是鲁迪行囊中的东西。

『会上瘾吗?』谢宜微弱的声音。

库西点了点头。

『这个东西药力非常强,你只能一口吞下,慢慢的缓释在你的血液之中,千万不可以咀嚼,不然不会起作用。可以保证你在 12 个小时之内感受不到疼痛。』

库西对这种东西并不陌生,他之前也曾服用过。

谢宜张开嘴,将药片扔入喉管,一口吞下。无论如何,时间已经不可能再等。这是她第一个 TSIB 的外勤任务,也可能是最后一个。结束了这个任务,她还有没有这个能力在如此,她不知道。

『我会一直在你身边。』库西最后说道。

坎普尔理工学院的大楼是棕黄色的。在夜空中被周围的路灯反射。这里是著名的印度理工学院的一所分校。

学校里此时静悄悄的,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五十分。即便是最勤奋的学生,此时也只能聚集在图书馆中,所以马特卢基工程实验室的楼外,只能看见一些新移植的树木和修建马虎的草坪,除此之外空无一人。

利用笆芙娜的门禁卡,进入这个半圆形其貌不扬的大楼。里面有一个巨大的台阶。沿着台阶到底第二层。这里的装修风格与第一层和外表截然不同。这里全是黑色大历史的石柱与金光四溢的装饰件,看上去富贵逼人。笆芙娜告诉谢宜,这是十年前一个富商捐助的。这个人曾经是一个知名的物理学家,后来经商致富。他捐了五千万美元在这里设立的工程学实验室。

不用太过细致就可以了解,这是组织的一个惯常行为。他们在全球的网络让一个人致富,并不是一件难事。难的是这个人将无法抵抗后续的诱惑。

罗摩的办公室就在走廊的尽头。门没有关,里面还渗透出桔黄色的光芒。法芙娜是罗摩的学生,自然对这条走廊异常熟悉,他都不用敲门,就直接进入了房间。

谢宜跟在后面,她知道,马上就要见到的人就是替『他们』掌握全世界核物理学家动向的关键性人物罗摩,真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

她还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她的脚步已经进去了,她看见这是一个乱糟糟的办公室。办公桌上堆满了各种零碎,一些板球的球具和照片挂在墙上。电视里传来一场板球录播的电视画面。从谢宜的角度上,她看见一个灰白色头发的人靠在一个半躺的椅子上,正在看电视。

等两个人走进去的时候,这个人还没有回头,大概是听见脚步声之后,略微的抬了一下手,意思是你们自便。

法芙娜放下手里的书包,开始寻找屋子里的一个煮茶的小电器,其动作极为熟练。

谢宜站在墙边,找了一个椅子上坐下。显然,这个人就是大学教授罗摩。此时此刻还没有看见这个人的正脸。从后方观看他的手,上面有一排静脉注射的孔洞,显然经常输液。手上青筋斑驳,灰白的汗毛浓重,灰白色头发都很发达。穿着一件灰白色毛衣,在本来就没有凉意的屋子里显得很奇怪。

『坐到我的侧面来,我身体不太舒服。』罗摩说话了。在他躺椅的左侧靠墙有一个小型沙发,看上去比罗摩所乘坐的木质躺椅舒服很多。他的左手稍微抬了一下,指了指谢宜该去的方向。

谢宜站起来,走到那个小沙发边,看见了罗摩的侧面。这是一个矮小,并不太清瘦的老人。脸部表情看上去有点滑稽,鼻子很大,皮肤焦黄,上面布满了油腻腻的汗液。头发稀疏花白,眼睛却很大,闪耀着亮晶晶的神色,反射着电视的光芒。

一杯飘散着薄荷香气的茶杯送到了谢宜的手上,谢宜隔着厚厚的茶杯感受到了热量。非如此滚烫的温度,其香气不会这么扑鼻。

『我这么不起眼,你们还是能找到我。』

『爸爸是一个很伟大的人,默默无闻是爸爸的选择。』笆芙娜在一旁突然插话,她看上去气鼓鼓的,脸上有着一副不平的神色。

罗摩听到这句话,原本挂在嘴边的某一句话突然被打断了,他转头看了看自己的女儿,看见笆芙娜笑了笑,摇摇头。

然后他的注意力又重新放回到电视机里面的半球比赛上面。电视机里发出的声音在谈话暂时告一段落之后变得更加的响亮。

谢宜抬眼看,突然觉得此时的环境正是自己最喜欢最熟悉的那种环境。路灯的暖光照射进来,屋子里塞得满满的,充满了各种书籍,花卉与物件,像一个友善老巫师的洞穴,远不像陆抗的那种空荡荡的性冷淡风格。

罗摩这个时候慢慢从电视机里面的球赛上出来了,微微侧面转了一下脸,看了看谢宜,嘴角露出了微笑。

我爱这个国家。我热爱我生活中的一切。所以,如果有人要从我手里毁掉我经历和拥有的一切,我会用我的生命去捍卫。况且,我老了。我不在乎了。

罗摩淡淡的说道,同时拿起右手边小桌子上的一堆辣酱蘸松脆饼干,放进了嘴里。随后嘴里发出了咯咯吱吱的破碎声和吞咽声。

我一直在等你,你,或者是取代你的人,这个人总有一天会站在我的面前。

罗摩说得很含糊,谢宜小心翼翼的在思考她的每一句话。她下意识的喝了一口茶。这个人是组织中非常重要的一个人,三十年以来,物理界学的各类死亡时间几乎都与他有着某种关联。这个人似乎是一个死亡天使,但此时此刻,他就如同一个温柔恬静,与世无争的老人。

我出生在德国的黑森州。那是我父亲留学期间与母亲在德国的一次浪漫所产生的后果。但是我的母亲因为开始迷恋巫医,与我的父亲产生了很大的矛盾。你知道,我的父亲就是一个核子物理的学者,他当然不可能相信巫医。虽然两人很相爱,但是在生活细节上他们无法在一起生活。他们变得争吵,最后变得偏执,直到我离开家的那一天,他们还在激烈的争吵,根本没有注意到一个九岁的男孩子,一个人带着几块面包,奔跑在达姆施塔特的街道上。

『你遇到了麻烦,对吗?』

潘迪医生是活不过来的,因为有人要杀他。不过,连累到你,是他没有想到的。对了,我可以告诉你,笆芙娜并不是他的女儿,这一点他在骗你。笆芙娜不是任何人的女儿……

谢宜点点头,她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情。笆芙娜其实是罗摩的女儿。自从她的母亲与罗摩离婚之后,罗摩离群索居,她的母亲在哥哥潘迪医生的诊所生下女儿,取了与母亲一样的名字。

这就是为什么潘迪医生在爆炸中身亡,但笆芙娜却没有太过悲伤,原来在她的心中,她的亲生父亲才是她的世界中心。

罗摩回头看了看笆芙娜,她点了点头,然后从靠着墙边的一个厨房用具的角落里跳下来,她原本是坐在桌子上的。

『一直以来,我们都相信,孩子应该远离父母,就如同一个斯巴达战士那样,接受充满着理性与意志的教育。父母提供了生命,但属灵的生命是父母不嫩给到的。我们所有 HRD 的成员承诺,要在这个世界上收养一个孩子,作为我们的下一代。只要有一天老去,将这枚戒指交给他们。』

这个时候,谢宜才慢慢看见,罗摩的手上有一枚戒指,戒指上有一个细细的镌刻,她还不曾看见那默默的三个字母就是 HRD 三个字母。

H……R……D,这三个字母代表什么含义?谢宜将自己心中的问题脱口而出。她想起自己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东西。她的确见过,但是记忆就好像这间满满当当的屋子里难找到的一包茶叶一样,她一时半会无法回忆起来。

……我要感谢他,他遇到了饥寒交迫的我,收留了我。也许是他也是一个印度裔,能从达姆施塔特街头一眼就能看到我。我当时并不想回到父母身边,我也不想回到印度。我知道如果我回来我的父母一定会找到我。我理解,并且支持了我的这种想法。

他是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最伟大的物理学家。他的到来与坐镇,使得达姆施塔特理工学院从一个二流的大学跃升为第一流的理工大学。我在他的指导下学习。我非常刻苦,我以为我会继承他的事业,但是有一天他告诉我,他不会在物理学上有更大的建树。他的那一颗永不停歇的心,影响了他在物理学上的成就。

他曾经跟我说,物理学并不能是他激动,他关心的是人的命运。对,人的命运问题。他的血液中的某些因素,使得他开始从事一些不属于科学家原本应该做的事情。他带着我返回了印度,我们居住在一个叫巴迪亚的小镇上。我开始不知道他每天都去干什么,总之他经常失踪,一连好几天都不会回家。

我一开始并不知道他在做什么,我每天都是在一所私立中学度过的。当时我正准备考一所著名的大学。我的心很乱,我开始怀疑我将和他不再见面,尽管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直到有一天的晚上,他浑身是血的回来。我非常害怕,因为我看见他的脸非常的苍白,几乎就要死去。伴随他进来的是一个医生。虽然在这个医生的照料下,他逐渐恢复了一些体力。在以色列战争开始之后,他决定去参加以色列国防军,因为他是犹太人,所以他必须离开我……

在他走之前,他交给了我这个东西。就是这枚戒指。他告诉我,终有一天,我将凭借自己的能力戴上这枚戒指,而他则选择离去。

谢宜听着罗摩在一旁讲着自己的故事,很显然,大量的信息被隐藏在他的话语背后。在他诉说中出现这个人,这个对他的人生产生巨大影响的人,因为连名字都没有,谢宜完全没有头绪,但另外一个人却让他有熟悉感……

『你说的当年的那个医生,就是潘迪医生的父亲,老潘迪医生?』

罗摩点了点头,但没有任何欣赏的神情。谢宜盘算了一下这次来的目的。她都有点忘记自己为什么到这里来。

库西在门外候命,只待谢宜的指令,罗摩必须用武力带走,他身上担负着所有的死难事件。

她决定单刀直入。

『我猜得没错的话,这十年来物理学界的非正常死亡事件,幕后策划的人是您吗?』

『没有错。』罗摩答应的很干脆。

『每年五月的第三个星期六,在全世界某个大学,或者理工学院,通常不是一流,而是二流,知名度不高的理工类学院轮流举行。世界研究核子物理的科学家会秘密地聚在一起,交流彼此在可控核聚变方面的科学进展。你可以理解为『索尔维会议』的一种变体。』

罗摩在慢慢解释。他显然是这个会议的秘密组织者,并且深深的为这个会议感到自豪。他将这个会议的级别定位为新的『索尔维会议』,可见这个会议的质量非常之高。

『从前,这个会议固定在萨尔茨堡举行。这个会议的前身是欧洲科学与艺术学院,但是如今,这个学院变成了一个政治名流作秀的场地。于是很快,这个会议的一部分物理学家就自愿结成了另外一个组织,固定召开。这个会议的名字叫『德谬哥会议』。你应该知道这个会议的名字来由吧。』

罗摩看着谢宜,希望能从谢宜那里得到一个回答。

『那是造物主……亚里士多德曾经提到过他。』谢宜回答道。

罗摩微笑了,看得出来他还算满意。他回头看了看笆芙娜,后者报之以一个难以理解的笑容。

『没错,德谬哥,它是造物主。物理学家不会把基督耶稣,安拉当做造物主。物理学家心中的造物主,是有着理性和判断力的巨人。』

罗摩双手撑住木质躺椅的扶手,站了起来。他从扶手边去过一个拐杖,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在造物主面前,人类是什么呢?人们想到造物主吗?那真是太荒谬了。如果有一天人类真的掌握了核子物理的最后技巧,掌握了可控核聚变,那么人类将会得到史无前例的能源控制力。整个宇宙的能量就会掌握在人类手中。人类所有的问题就不再是问题。那,人类那会是什么?

罗摩的拐杖在谢宜面前停了下来,他弯着腰看着谢宜,眼睛里充满了热情,似乎是要谢宜亲口说出答案。但是谢宜不想回答,她已经因为猜出了罗摩的意思。但是这句话她不能说出口。果然罗摩并不是真的想让她说话。

『人类就变成了神……』罗摩说道。

所以,人类就会像德谬哥那样,挥舞着双臂,野蛮地横扫这个世界……那是一个多么让人恼火的场景。德谬哥根本就是有缺陷的。他是一个巨人,有着无穷的力量,可是他确实一个不肯控制自己的怪物。他会做蠢事。神创造出德谬哥的目的是为了什么呢?这是我们要面临的最重大的问题。我们存在在这个世界上是为什么?如果我们的目的是超越和对抗这个世界,我们的存在是什么价值?如果真的是为了对抗和超越,那必定有一个最终的胜利者,那人类是什么?回答我?

谢宜没有回答。她的脑子有点乱。这个想法与他一直追踪的组织的主观动机不太一样,这让她有点迟疑。

『人类就是胜利者的傀儡。』法芙娜在一旁回答了出来。

是的,人类的存在不是因为我们可以充当傀儡。如果我们是神,或者我们不是神,这两个答案都证明,人是向善的。所以,我们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是善的。我们要视自然为价值之源而不是礼仪之源……我们要……我们要……有必要限制自己对……自然的重建……

罗摩站住了,他看着窗外。他的手杖开始起作用,刚才一番情感的宣泄让他有点气力衰竭。

『我们是流浪者。我们在大自然中活着,但绝大多数人对我们身外的大自然,毫无关心。在他们看来,这个所谓的大自然对我们也毫不关心。我们在乎我们自己,但我们不在乎一个比人类更大的一个框架……我们将自己与大自然对立起来,要不断的改造它……』

他开始不断的咳嗽。最后他说不下去了,于是慢慢地坐下,回到自己的躺椅中,望着天花板,有气无力的说。

『这是他说的话……我的导师……我不过是重复而已。』

谢宜开始有一种活水从内心深处流淌出来,接下来的句子自然而然的流出来。

『所以,你们不想这样的事情发生,你们就通过让最有才华,最有可能获得理论突破的物理学家消失,来达到人类永远无法掌控这个世界的目的。』

罗摩回过脸来,眼神一下子抓住了谢宜的目光。他略微抬头,凑近了自己的身体,刚才热情的眼神突然变得很黯淡。

『你要帮我……真的。你要帮我。』

谢宜突然感觉这个问题变得如此的两难。如果真的有一天人类掌握了核聚变的全部奥秘,这个世界真的就变成天堂了吗?

这是一个她以前从未思考过的问题。

突然背后有一个声音传来,声音非常的熟悉,谢宜不用转身,就知道他是谁。

『可惜,我们内部也并不是所有人都同意你们这样的观点……』

谢宜猛然转身,看见一个人站在房间门口。身材高大,外面的灯光照亮了他的轮廓。

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他的右手抓着一个已经死去的库西,慢慢放在地上。

这个人手里带着手套,拿着一只纤细的手枪,乌黑的枪管上反射的金色光芒是轮廓线中的一个亮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