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carus's Fall

人类的太阳虽然温暖,给人光明,但也会灼伤人

第二十三章

黑色的楼宇,黑色的街道,黑色的道边树,黑色的行人,黑色的阳光。

早晨刚刚下过雨水,肮脏的道路上,被煤炭粉尘覆盖的水泥地被雨水冲刷出一些深深的沟槽,蜘蛛网一样慢慢向路边延展。

虽然有阳光,但是这个距离巴彦淖尔五十公里的煤矿区依然很冷。今年冬日白天已经算不错,往日下午四点很可能寒风肆虐,彤云密布。所以黄昏仍具有一定温暖的夕阳下,街道上多少有点行人。他们在路边的白菜摊子边逗留,看看能不能买点一些布满煤渣的白菜回家。

随后就是家家的炊烟,让这个了无生气的地方,多少带了点人气。

离开街道一百多米是一处岩石与含煤土层结合起来的高坡,因为采石头和挖土做建筑材料,这里形成了一个五十米高的断崖,只不过因为岁月久远,这个原本接近九十度的断崖,如今已经不再那么笔直,上面长满了衰草。

在高坡之上,是几排煤矿工人的平房。这些低矮的房屋由砖块建构而成,两侧的房屋完全用水泥包裹起来,外面胡乱粉刷了一些白灰,上面布满了各种不堪入目的涂鸦与粘贴小广告。

这里的工人今天没有上班,一个久违的星期天,使得他们可以多休息。往日这里是热闹的,不上班的工人会在平房的见面交谈,这里也会摆放一些附近农民来过来的干果与粮食售卖。但是这几年煤矿已经挖空,再开采下去的价值越来越小,大部分的煤矿已经关闭,所以这里也失去了不少人气。工人如果不上班,这里也静悄悄的。

中午开始,小燕就躺在了床上。她没有事情可以做。这里的人上床很早。所谓的床,也不过是房间角落里的一块木板,下面是一堆转头和巨大的石头。而所谓的屋子,也不过里面一间,外面一间。她所居住的一间,只是这个房子的一个角落,和主要的屋子之间有一个人工钉的木板墙。

她贴着墙,墙上糊满了报纸,上面早已泛黄,全是九十年代初的煤炭报的副刊,上面全是各类的文学创作,吟风颂雪的各类文章,散发着与这里极不协调的气氛。

虽然现在看起来已经变得可笑,但对小燕来说,这些报纸上,在泛黄肮脏的灰泥里面的小小诗句,成为她每天睡觉的时候看了一遍又一遍的内容。此时此刻,小燕静静地看着,轻声地念道。

……为一朵花而死去

是值得的……

接下来的诗句拦腰中断,字迹模糊不清。报纸背后的墙体砖缝渗透过来的强大湿气和硝化物,腐蚀掉了这部分报纸。四五层的报纸的厚度并未能阻挡冬日寒冷传递过来的冰凉。小燕呼出来的气体,已经在这里凝结成冰。

……既不能阻挡

又无处诉说……

这是一首很老的女诗人的诗歌,被一再的转载,因为年代久远而失去了历史意义。但这几句却对小燕来说有着特别的意义。她可以懂的这些句子后面的模糊意思。

猛然外面传来了一阵遥远而沉闷的轰鸣声,一连响了三次,如同炸雷一般。矿区的人们早已习惯了炸山的声音,但这个声音却并非如此。有些人走出自己的屋子往外看。

站在五十多米高的高坡上可以看得很远。往北看就是茫茫一望无际的太行山北部的平原,茫茫大地一览无余,视线可以无限看远。人们不知道爆炸声或者闷雷声从何而来,只知道一时间天地无光,原本还是初晨的霞光,突然间天地陷入黑暗,一阵狂风从极北处刮来,冰冷刺骨。

天地之间开始落雪,使得原本还有生气盎然的煤矿区,瞬间落入一片肃杀的气氛之中。好事的人也丧失了在户外待着的兴趣,拢了衣服的袖子和领子,转身回家,刹那间走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人多高的枯草在风中折腰。

小燕听到了那个声音,但是她并没有下床去,身上薄薄的被子无法抵御屋子里的寒冷,她穿着全身的衣服在睡觉。屋子里青光四溢,处处显得油油的冷,似乎用温热的肢体去接触任何物件都是一种极大的折磨。

她十五岁了,身体已经饱满,无处安放的双手在被子里面也寒冷无比,只能伸进自己的衣服中,接触到自己的肌肤。腹部的柔软和胸口的坚实。

自己的身体是唯一干净的地方,其他的一切都是肮脏的。触碰到自己滑腻腻温热身体,好暖和,她闭上眼睛享受了一会。如果有人在如此寒冷的冬日清晨,好好的抱住她,温声和气地说一会话该有多好……

有个人走进屋子里来了,小燕连忙闭上眼睛,假装还没醒。但是这骗不了人,他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说道。

『早就醒了吧,我是听见你醒了才进来看看你的。嘿嘿……别装……』

这个男人的声音约莫三十几岁,昨夜的酒精烧灼坏了他的嗓子,说话含糊不清。小燕早已习惯这里的男人说话的强调,他的父亲,叔叔和舅舅都是这样。除了他的哥哥,在县城里上学的他,他与众不同。

一只手突然伸进了被子,隔着衣服抓住了她的乳房,狠狠地揉捏,足足有三分钟,非常的用力。小燕感受到剧烈的疼痛,但是她既没有睁眼,也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只是咬牙坚持着。

她没有发出声音,这一点让这个男人有点开心,甚至有点安全感。他嘴角笑了,手上的力度变轻了,仿佛是对小燕不发出声音的奖赏。他赫赫地发出低沉的满足声,嘴越张越大。

这个男人有点扫兴,因为伸进衣服里面的企图被小燕阻止了。他也没有继续动作,将手从被子里拿出来,放进自己的裤子,抓住自己的阴囊挠了一会,放在鼻子边闻了闻,冷笑了一下。他带上门走出去了。

在开门的一瞬间,小燕稍微睁开的眼睛看见,自己的父亲坐在外面的屋子里,屋子里是一个巨大的煤炉子,上面放着一个铁盘,上面是廉价酒和一堆辣椒翻炒的动物内脏,显然,昨天他们喝了一夜。

『本来嘛,女孩子不用读书,没什么用,待在家里……也挺好。我表哥也是看上了她这一点,读书的女孩子,心多,乱跑……』

这个表弟被一块没撕干净的牛肉筋堵住了嘴,嚼了半天只能用手伸进嘴里,从牙缝里把稀烂的牛肉筋扯出来,吐在地上。父亲点了点头,似乎是在赞同这句话。

他当然是赞同的,读书的费用是渐渐支付不起的。十五岁的女孩子,再读书也没有意义,从两年前开始,小燕就一直在家里。只不过,她开始变得越来越懒惰,说话也越来越少。

两人继续在隔壁屋子里低声谈话。似乎并不会特别担心小燕听到。说好了,过几天小燕就要跟这个表弟走,去他表哥那里。那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在七百多公里外的吉兰泰有一个盐矿,还有一个五十多人的工厂。

他是今年早些时候来煤矿的时候,看见了正在高坡上刷牙洗脸的小燕的。那天,小燕披着齐腰长的蓬松头发,站在砖头地上刷牙,暮春地面无法阻挡的热气聚齐在她脸上,十五岁的肌肤和眼睛,如同新雨中的淡黄色曼陀罗,娇艳无比。

他派遣了他的表弟过来,意思很明显,他要这个女孩子。因为不读书,也不可能考大学,这样的女孩子再过个三年必定是要嫁人的。他并不觉得有任何的问题。

父亲没有和小燕说过这件事情,因为他已经拿了他五万块钱。但这笔钱很快变成了一辆二手货车,租给煤矿的另一个人跑运输,九月底的时候连人带车掉进了山谷。

似乎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小燕也渐渐从四周人的嘴里得知了这件事情。她不打算和父亲说什么,父亲永远是一副悲戚的表情,生活中看不到笑脸。他只在乎后面的钱,似乎并没有谈妥,为此他对那个表弟极为巴结,总是努力地试图表达自己并不擅长的贪婪。

小燕从躺着的状态坐了起来。头上是倾斜的墙壁,直到天花板。额头靠着冰凉的板壁,硬硬的,让她有点疼痛。

门外他还可以听到两个男人的谈话。那是两个遥远,和自己毫无关系的男人。在酒精和炉火辐射的作用下,神志不清。他们勾肩搭背,他们泪流满面,似乎有说不尽的话。肥硕的脸庞上,留着浓雾内脏的油脂和酒精的侵蚀,挂满在乱糟糟的胡须之上。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飞雪越来越大,四处破碎的墙壁,灌进来不少凉风。父亲将墙角的一袋煤炭倒进炉子里,然后将桌子上的烈性酒直接灌了进去,一阵蓝色的火焰轰然升起,熊熊大火果然点燃了新倒进去的煤炭。

表弟哈哈大笑,顺手又摸了一把裤裆,然后放在嘴边闻了闻。煤炭有的是,尽可能地烧起来,让屋子里面暖和一点。两人已经剥去了外套,酒精的灼热让他们亢奋起来,屋子里已经无所谓寒冷了。

小燕终于从床上下来,因为外面的动静小了很多,仔细听还可以听到鼾声。

床下面有一桶浆糊,还有一大堆废纸。她蹲在床边,用手翻着这些废纸。然后将这些废纸放在了早已装满水的一个脸盆里。不用完全湿透,只要都沉浸就可以。

这些多半是本地高中的试卷,是自己在县城里读书的哥哥的东西。数学,物理等理科成绩基本全是满分,所以再多的卷子似乎也没有任何用处。

小燕靠着墙坐下,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终于打开了木板上的小门。

屋子里,炉火还在燃烧。父亲和那个男人已经躺倒在炕上,酒气冲天。如果不给他们盖上点东西,也许明天就会感冒。小燕从炕边拿起被子,盖在了那个男人身上。随后有从自己房间,拿出了自己的被子,盖在了父亲身上。

两个人并没有醒来,杯子盖在身上以后,更加的舒服,让他们进入更深层次的睡眠之中。火盆上继续煮沸的肉汤里面,到处都是食物残渣和泼洒进去的酒精,散发着刺鼻的气味。

小燕用浆糊,将那些浸湿的纸,仔细地贴在这间屋子漏风的地方,一丝不苟。窗楞,门缝,墙壁上破损的地方,直到最后完全没有遗漏。

此时,炉火已经变小了,不纯净的煤炭已经被烧成了灰白色,只有残余的火光在灰白色的灰烬之下还散发着热量。一堆新鲜的煤炭被倒在了这些余热之上,足够温度的热量迅速点燃了细碎的煤炭粉末,空气中到处都是闪爆的火光,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

门打开的时候,雪停了,月亮不知道何时冒出来的。向北看过去,内蒙古高原的缓坡在月光下延展,像一片黑色的大海。

那股从门外吹进来的冷风,是屋子里最后一点氧气。当小燕把门关上,过不了几个小时,屋子里煤炉上不断生成的一氧化碳浓度,可以足够杀死这两个熟睡中的男人。

没有人会听到呼救声。熟睡中的他们,在不知不觉中就死去。没有人会在意,也没有人会大惊小怪,每年煤矿都有因为一氧化碳中毒而死的人。

他的父亲和那个男人的表弟身份低贱,卑微,没有人真正关心他们,他们似乎都未曾活在这个世界上过。而自己,绝不会这样。她要傲立在这个世界中。

她从高坡上走了下来,穿上了她所有的衣服。她翻滚在地上,沿着陡坡滚下来,在衰草中站里,继续往前走。

笨拙厚实的衣服给了她一种安全感,她可以依靠它无限制地走下去。远离这里的一切。她感觉到自己的肌肤在衣服上的摩擦,是温暖的,是存在的。这种存在感是支撑她以后所有生活的力量源泉。

她知道往前走不会是一片苍莽的大海,毫无目的,直接被这片荒野吞噬。前方那片土地,她并不陌生。在几年前和父亲曾去过那里。当时父亲的一个亲戚在那个地方开杂货铺,她和父亲曾经去帮忙进过货。

那里已经是草原区,戈壁的砂砾土中顽强的生长出大针茅,郁郁葱葱的向上生长,刺破阴郁的天空,像极了她自己。那里广袤无垠,因为不用上学,她可以在那里待上一整天而无人管她。

在夏日的阳光中,远处公路传来卡车的轰鸣,只增添了这里的寂静。躺在草丛中,可以听到各类昆虫的鸣叫。在极度干燥的砂砾表层向下挖几寸,就可以感受到湿润土壤的阴冷,也能闻到一股从地心传过来的湿气。

几个月前,小燕遇到了一个人。她首先看到的是一块松软的羊毛,反射着阳光,在一片灰白的色泽中十分醒目。接着她看到一辆浑身发亮的汽车,停在不远处。

一个男人坐在驾驶座上,车门开着,他正在往四周。这个男人生着一张不是本地人的脸。消瘦,有着很长的两鬓,头发有点发黄。皮肤黝黑,带着健康的油脂,可以看见细密的纹理和毛孔,密密麻麻平均分布在面孔之上。脸很干净,胡须挂的发青。下巴的线条很硬朗,终端向前突出。

那个男人看见了小燕,他转过头看了过来。眼睛里闪耀着灰色的光芒,有着狼一般的面孔。眼光有一点凶,似乎对这个世界很不满意。他盯着小燕看了一会。他的汽车很高级,那块羊皮正是他靠着的后座上覆盖的毛皮,炸开的毛皮将这个男人承托在一个蒙古王座的氛围之中。

他们俩在那一刻认识了。男人其实并不凶。他问了一些问题,让小燕在车上坐了一会。车上有很不错的食物,绵软香甜不知道是什么。男人给了小燕一些烈性酒,让她喝了一点。小燕有点头晕。

明天我还在这里,你愿意来的话可以来找我。

小燕面有难色,他怀疑自己的父亲和那个讨厌的表格会阻挡她的行动。

『你可以不来,但如果你想来,你要自己想办法。记住,办法一定有,这个世界上没有一筹莫展的事情。你自己选择。』

男人拿出了一些食物,让小燕吃完了再回家。两人谈了一会,男人了解到了一些情况,最后重复了刚才的话。

你住哪里?小燕在离开的时候问道。

男人用手指了一下,那是很遥远的一个地方。在远方很远之处,有一片高大的树丛,突然出现在极为平展的荒芜地平线上,高大耸立,特别醒目。郁郁葱葱的杨树环绕着一个巨大的院子。

小燕并不知道那是什么,她也从来没有去过。

第二天,她终于找到了一个借口能够出来了。但这一次,她预测自己要比上次花更多的时间和那个男人在一起,所以有必要为自己晚回去编造一个更加合理的理由。不然,自己暴躁而怯懦的父亲会搜遍整个世界。他或许并不在乎自己,但是他在乎那个将自己送给吉兰泰那个男人的承诺。

一直到中午,小燕都没有机会找到理由。她感到痛苦。那个男人有什么魅力,不得而知。但那个男人给她无限的安全感。和他在一起可以毫无阻碍的说话,可以远离自己熟悉的一切,这里肮脏,庸俗,充满了丑陋和失落,但是和他在一起,他可以看见和听见远方的世界。

远方……

小燕突然站起来了,她决定,如果自己真的很晚才回来,又或者一晚上都不回来,她有一个很好的理由。如果父亲和那个男人追究起来,她就说自己搭顺丰车去县城找哥哥去了。无论如何,自己的哥哥会维护自己,绝不会拆穿自己的。

一下子整个人变得轻松起来。她一路走来的步子变得轻快起来,双脚跨越过流水沟渠的时候,她的身体是飞腾的,像一个真正的燕子。

走过昨天和那个男人见面的地方,这里还有昨天的车辙,但是男人并不在这里。小燕看向昨天她熟悉的方向,没有错,那个蓝天之下,遥远但还是可以抵达的远端,那个被翠绿的树木环绕的庭院。

从这个地方走过去,足足花了三个小时的时间,等她赶到的时候,已经接近下午三点了。太阳用标准的四十五度角,斜斜地照射进这个庭院。

轻轻推开门口一道不上锁的铁艺大门,天国一般的庭院在金色的光芒下展开了。

庭院里方砖铺满整个院落,上面有一层浅浅的落叶,每一片都被阳光投射出阴影,倾斜着,被放大成不同的样子,透过这些投影,你能判断每一片落叶的形状。

院落里面耸立着高大的昂贵树木。它们并不是最外围那些挡风沙的白杨树,而是枝藤叶茂的亚热带树木,一套灌溉系统在空中喷射着昂贵的水雾。

在水雾之下,有一个硬木架构出来的木质架子,上面挂满了葡萄,下方的坐垫上,一群中年男女正在羊毛毯上闲聊,摊子上摆满了饮料和食物;音乐从两边的音箱释放出来,这群男女的两侧还有一些小狗与小朋友,在庭院中走来走去。一副惬意的气氛,仿佛是电影中有钱阶层慵懒的下午。

庭院的左侧是一个花圃,里面淡黄色与金橘色的花朵好似膨胀一般,从纸质栅栏出喷涌而出,压弯了枝头。庭院很大,在靠墙的一个角落里,停放着三辆高级吉普车。

小燕突然感觉到自己的寒酸和窘迫。她不知道庭院中有人,一直以为只有自己和那个男人分享一个静谧的下午。她平常不太与外人打交道,更别提这群和自己看上去完全不一样的人。

今天她是特地挑选了一件她最好的衣服来的。她没有什么好看的衣服,从来都是穿着男人的衣服,丑陋至死。

她站在那里,用手抓着自己破旧的裙子。这是一件她藏起来的裙子,出门的时候,她将裙子裹在手里,直到走出父亲的视线范围,走进了阳光猛烈的荒野,在草丛中他才换上了这件裙子。

那个男人正坐在这群人之中,他看着小燕。这是一个十五岁的瘦弱女孩子,穿着一件棉布的裙子,上面皱皱巴巴的,纱线脱落,干燥破碎,露出里面白皙的肌肤。

他站了起来,慢慢地向这个女孩子走过去。阳光穿透了小燕瘦弱的身体,力量足够打穿她的五脏六腑。这个孩子如同一个娇嫩的曼陀罗花,在严酷的环境中依然还有最有一丝美丽,不曾彻底凋零。

他拥抱了小燕,很用力。小燕顿时感受到一股强烈的烟草味和牛奶的味道从男人的身体里穿透出来,无比的沁人肺腑。一股来自远方的味道,不曾在小燕的世界中出现过。煤矿里的男人不是这个味道。

他回身没有跟大家介绍,而是直接带进人群之中,他叫小燕坐下,并没有言语,递给了她一杯饮料,还有一个木盘,上面是烤制好的羊肉。小燕慢慢地吃了起来,不知道从何而开始,眼泪沿着眼角和脸颊中流淌。

她未吃过如此美味的食物,但这不是全部的原因,而是她好像从来没有体验过被人关怀。

男人穿着一件高领毛衣,正在用自己听不懂的语言和这群人交谈,他们谈话很平静,有的时候,男人用严肃的语气和他们辩驳一个什么事情,每次只要这样的时刻出现,他总是能占上风,然后谈话便转移话题,一切周而复始。

小燕坐在男人身边,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这个男人。她感受不到这个男人对自己是什么态度。也许是自己的朋友,但是自己并不知道自己对着男人来说意味着什么,也许只是昨天偶遇的一个陌生人,带她来自己家中,参加自己家中的聚会。

但是,无论如何,这个男人不是这里的人。这一带的人,小燕是熟悉的。这里的人的长相,气质,说话方式,看女孩子的眼神,对小燕来说都无比熟悉,乃至厌恶,但这个男人从头到现在都是一种淡淡的关爱和保持距离。这让她既感到安全,有很有一些忐忑。

小燕曾经在两三年前恋爱过,那是一段乱七八糟的恋爱,既不知道怎么开始,也不知道怎么结束的。但那种让人心驰神往的感觉,小燕是不陌生的。那是一种酸酸的感觉,永远的无法平静的悸动,而眼下这种感觉即将到来。

晚风吹拂过来,平原上干燥的热风被庭院中的湿气湿润了以后,刮在小燕的身上,她醉醺醺地睡着了,就躺在男人的身边,耳边的谈话逐渐模糊,自己进入到一种平和温暖的状态,似乎能感受到时间的缓慢流淌。

等她醒来的时候,整个庭院的满天繁星照耀这天顶苍穹,让四周的树梢显得更加高远。

四周的那群人早已不见了,庭院里停着的车也没有了。四周一个人都没有。羊毛毯收拾的干干净净,自己的身上盖着一件厚厚的羊毛,难怪自己完全感觉不到冷,一直睡到现在。

小燕站起来的时候,衣衫单薄,感到一阵夜色的清凉。庭院的正背面,是一排平顶住宅。和自己所居住的残破平房完全不一样,这个住宅十分华丽。细密的水泥与钢铁建构了这座房屋。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落地窗,露出里面的橘黄色温暖的灯光,洒满了整个庭院,洋溢着恬静的氛围。

透过落地窗,小燕看见那个男人站在屋子里,正在一排书架上整理书籍,并没有看见自己。

小燕觉得自己该离开了,自己没有理由再继续待下去。自己为何而来都毫无头绪,更不像是这里的人。这里一切都透着异国氛围。这座庭院俨然就是另外一个世界,让小燕不能理解。但她知道,天国一般的这里,会导致回去之后的环境反差更加惊人,自己该如何面对呢?

男人看见了小燕,冲她招了招手。

屋子里有淡淡的暖风,不知道从哪里吹来。男人拉着小燕,慢慢教会她如何顺着音乐的节奏,按照一二二一,一二三四的节奏挪动自己的舞步。

他拉着小燕的手,慢慢地教着,非常有耐心。

男人做了自我介绍,他是远方来的人,在这里不打算逗留很久。很快的,也许是下个月,他就要离开这里。而这里,将会有推土机过来完全夷为平地,一切都好像不复存在。

小燕突然听到自己的内心深处有一个不可遏制的声音传来,坚定有力,自己似乎从来没有过如此肯定这个声音自从它一旦发生就绝对不会改变。

他抬头看着这个带有灰色眼睛的男人。他拿出了一个相机,说是要给自己几张照片。小燕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她扎好自己的头发,对着相机微笑。

『不用笑,平静就好。』

随后的几个月,她越来越伤感。她时常一个人在荒原上慢慢地走,不管天气有多冷,她总是坚持着穿着那件破旧的连衣裙。在阴寒的风中,飘荡的衣裙发出好听的声音。

她的心口在痛。她感觉自己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她变得敏感,变得爱气喘吁吁,胸口上下起伏。她甜蜜,又感到恐怖。

她不知道下一秒要干什么。她想见他,可是那个男人说,如果要见他,就要做好所有的决断。

大海一般的平坦地面,在雪后显得更加好走。凡是低洼地带,一概被白雪覆盖,月光下黑白分明。

天很冷,但是小燕没有感到一丝的寒冷。她越走越热。她脱去了脖子上的围巾,冷风吹进了自己的领口,一阵无比的清凉。

终于自己踏出了勇敢的一步。她决定绝不回头,即便追捕自己的枪口就对准了自己的后背,也绝不回头。

她知道自己要走出这一步。她知道,那个灰色眼睛的男人会坐在一辆汽车,在约定的时间和地点等着自己。在黎明的第一道曙光到来之前,那片最黑暗的时候,车灯会闪烁,在黎明前浓黑的背景中异常明亮。

果然,头顶的月光突然消失了。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坠落到地平线之下,天地一片昏暗。小燕加快了脚步。他已经走得很快,但是还是迟了一点。

父亲与那个男人的表弟的酒醉程度比自己想象的要晚。

他是昨天口头答应这件事情的。一直忐忑不安的父亲,终于等到了女儿的口头答应,知道在后面的事情中,不再会有女儿的反抗,顿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实际上他很担心自己的女儿会在新男人到来的那天有激烈的举动,说好的三十万可能最终拿不到手。

酒被换掉了,度数高了不少,但还足够。也许这两个男人商量好了分钱的份额。那个表弟当然不能在这件事情中空手而回。两人纠缠不清的事情也就是如此。他们高兴不已,兴奋的血液更好的分解了酒精,但也促使他们喝进去更多的酒,只是时间变晚了。

前方,她看见了,一个黝黑的车身在渐渐发白的地平线上呈现,车灯闪烁。小燕奔跑起来,冲向那辆车,几乎不顾一切。这个时候,身上的衣服变得累赘,她的身体几乎热的要爆炸了。

车门打开,男人并不在车里,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年轻人。他冷冷地看着小燕,并没有解释,只是让小燕上车。

一切都猝不及防,小燕无法在短时间内思考,但是车还是那辆车,这一点不容置疑。男人在哪里呢?他为什么没有出现。

轿车在土路上急速行驶,四周的景物快速后退。天地间一片苍莽,似乎一切都静止着,远处的巨大盐湖反射着彤云密布的天空,接近地平线的光亮越来越亮,被盐湖反射,折射进车窗,越来越晃眼。

在远处的盐湖边,有一圈巨大的盐矿输送的举行皮带轮,正在一刻不停地运转。那是那个男人的产业。这些输送轮每天都在给那个男人带来现金收入,让他有着不可一世的气质。

小燕拉上窗帘,希望车的速度越快越好,尽可能地逃离那片黑色的集镇,他永远也不会回来。在疾驰的车中,小燕击飞困倦,车里的暖气很足,一下子让她昏昏欲睡。

她躺倒在后座上,沉沉的睡去。她希望自己醒来之前,忘记自己的一切。一切和她发生过的事情都不复存在,自己以后也不叫这个名字,跟这个世界没有任何的关系。

就在她睡着的时候,这辆汽车一刻不停,一直向北疾驰。

『你要等的人让我告诉你,你在这里住一个晚上,明天一早,我来接你,你从下车的地方一直往北走,不要停。』

作为司机的年轻人将她带到一个小城镇的街头。小燕几乎没有看到过白天。从跑出来到下车,她一直在黑暗中度过的。仿佛时间没有流逝一般。

这里是中蒙俄三角地带旁边的一个小镇,夜色里面并不是分荒凉。暧昧的霓虹灯在寒冷的夜空中闪耀,刺激着男人们的咽喉。小镇上充斥着呕吐物和酒精与羊肉的混合气息,这让小燕非常的熟悉。

小燕走进一个小屋子,里面很暖和,有很好的洗澡间。外面的接待处,年轻人用现金支付了房价,然后进门冲着小燕点了点头。

他坐在床上玩弄着钥匙,有点滞留的意思。小燕站在洗手间的门口,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她觉得她不应该这么胆大妄为。

『早点睡,我随时会叫你走。我住在离这里几百米的昭通宾馆。』

说完话,他站了起来走了。

洗了一个热水澡,小燕躺在床上。这是她第一次睡在如此干净整洁的床上。她在被子中抚摸着自己还在被热水浇灌地滚烫的身体。她有点羞涩,但又明显的感觉到,灰色眼睛看自己的眼神与其他的男人完全不同,那更像一个兄长和父亲的眼神。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大约有两三个小时,疲惫与困倦双双袭来,她变得十分的想睡觉,但不知道为什么,一阵阵凉风从窗子缝里面吹拂进来,发出丝丝的声音,就这一点点凉风,让她无法安睡,她总觉得有什么事情会发生。

长长的楼道就在门外,地面是整块的原木,上面铺着厚厚的地毯,人踩在上面不会发出一点声音。楼道里是幽暗的灯光,虽然光线并不强,但足够将两个人的投影投射到房门下边缘,那里有个很大的豁口。

门开了,两个男人进了屋子,手上和胳膊上还有着鲜血。指缝里带着毛发和血肉模糊的脂肪。两个男人手里拿着万能卡,看着屋子里面,楼道的尽头躺着这个小旅店的老板,横在地毯上一动不动。

屋子里空无一人,窗子开着,外面寒冷的空气呼啸而入。

几百米的街道,对一个衣衫单薄的人来说,如同是几百米长的冰墙,曾经滚热的身体此时已经被凉风打透。

年轻人躺在昭通宾馆的一侧的地面上,硬邦邦的水泥地上,血液已经被冻成了冰腻子,他奄奄一息。刚经过残酷的殴打,他应该是招供出了小燕住的酒店的名字和房间号。

他的手里还捏着车钥匙,看见了跑过来的小燕,他突然自己从地上爬了起来。小燕看见,他的腹部有一个可怕的大口子,乳白色的内脏隐约可见。他用手捂着肚子,跌跌撞撞地爬向那辆汽车。

他打开车门坐了进去,血手几乎找不到开关的钥匙。小燕还愣在那里,这个时候她看见街头两个男人朝着自己跑了过来,其中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根朝鲜人经常用的铁棍。

两个人的脸此时才被小燕看清楚。这两个人脸盘子很大,肥硕的脸部配合粗短的脖子,上身显得很短,两个大长腿奔跑起来像两只巨狼。

小燕听见汽车发动的声音,她跑进了汽车,与此同时汽车已经发动,正在告诉原地旋转,他几乎是被汽车吞进去的。

汽车咆哮着冲着奔跑过来的两个人冲了过去,不由分说将他们两个人狠狠地撞飞,头颅撞击在挡风玻璃上,风挡上洒落一片白色的脑浆和鲜血,同时玻璃放射性的炸裂。

年轻人半躺在驾驶座上,嘴里往外冒着白色的泡沫。他在喃喃自语,眼睛里面也逐渐布满浑浊的液体。

汽车朝着西北方向,沿着一个铁道线的一侧土路在疯狂的飞驰,天已经又开始变亮了。这里的天气在早晨五点就亮了。年轻人已经满脸浮肿,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精神力量支持着他往前在开车,他的魂魄早已离开了身体,只剩下一个躯壳在行尸走肉一般的驾驶。

汽车左侧的视野在跌跌撞撞,不断在汽车内部翻滚的小燕看来,千篇一律毫无特色。细密而铅灰色的层云与单调的地平线完全平行,空气潮湿而寒冷,铁路线的北侧就是国境线,但四周空无一人,完全看不见士兵。

汽车终于在一个土堆面前停了下来,与其说是自己停下来的,不如说是撞到了土堆而不得不停止。方向盘被年轻人的上身压着,发出着高级轿车才有的清脆喇叭声,在黎明的国境线边缘,声音高亢回响。

年轻人不停地张嘴闭合,像个蛤蟆一样不断地吐着血沫。腹部的手已经无力支撑,内脏清晰可见,下半身和座椅完全被血迹浸泡。原先那个高级羊毛坐垫,此时是血腥混乱的动物巢穴,他如同一个身负重伤垂死的秃鹫,在不断的抽搐中丧失最后的一点生命力。

『跑……』,这是唯一可以猜到的字眼。

小燕穿着单薄的白色衣服,在天地之间显得非常显眼。她跨越过铁道线,穿越了看不见的国境线。向着西北方用尽力气在奔跑。胸中已经被零下十五度的空气灌满,大脑几乎无法思考,冰凉的血液将自己的思维彻底冻住,剧烈的疼痛从大脑中间蔓延开来。

视线前方是中国蒙古国,俄罗斯的分界线,土黄色的地面让这种国际三角地变得从影像层面上毫无政治意义,只有横七竖八的沟渠与令人腻烦,千篇一律的植被容易让人迷失方向。

国境线的俄罗斯这一端,已经出现了一堆巡逻的士兵,他们停下了脚步,看着在荒原上奔跑的一个少女,都没有动。他们看见少女倒在地上,随即爬起,但是继续跑了几步之后就有脱力倒在地上,两百米遥远看上去,既可怜有显得毫无意义。

他们不会开枪,他们只会抓住她,判断国籍之后在例行的公事中遣返,彼此都有默契。

最终,小燕的精神和气力被寒冷与饥饿所剥夺,终于侧身翻在了一个两米深的土沟里。两边都是枯草,天空开始下雨了,瞬间就凝结成冻雨,砸落在悄无声息的地面上。

她仰头看着天空,背后并不显得冰凉,反而有一种大地的温暖。身上的所有热气已经离自己而去,整个身体在收缩,剧烈的压迫和神经的收缩是一道道死命捆扎的绳索,压榨着小燕的意识。

她在最后几秒钟看见沟渠边出现了一堆士兵,他们站在高处,笑嘻嘻的看着自己,他们的背后都背着在雨水中也发出黝黑光芒的自动步枪。

他们把小燕抬了起来,有一个士兵脱下大衣将小燕裹上了,粗制羊毛的角质细胞的特有味道和酒精与男人的气息慢慢地灌进小燕的身体,她的意识慢慢开始回复。

她坐在一个小房间的椅子边。里面有暖气,屋子很暖和。墙上有一张圣安德烈的画像和一个小型东正教样式的十字架,镶嵌在刷着白粉的墙上。几个穿着深黄色军服的士兵在屋子外面等待着,彼此交头接耳。

透过窗子看出去,窗外的雪很大。雪花飞舞,能见度不大,但从遥远的纵深能看见闪亮的灯光,不断由远至近。时间仿佛变慢,那个灯光足足在飞雪建构的摇晃着的森林中闪烁了五分钟,终于出现在小院子的门口。

那是一辆宝马 750 轿车。开车的人是那个灰色眼睛的男人。他穿了一件灰白色带有褐色条纹的安哥拉山羊绒大衣,带着一个皮质手套,没有戴帽子,有一条深红色的围巾。

他除下手套和在门口的士兵握手,行了一个标准的东方式军礼。他打开后备箱,里面有几个纸箱子,一挥手,几个士兵将这些纸箱子抬走。箱子中传来了玻璃瓶的碰撞声,他用俄语和他们交谈了几句,然后穿过院子走进屋子。

小燕站了起来,有点摇摇晃晃,不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两人就在屋子里对视着。

灰色眼睛男人并没有说话,拿起桌子上的一瓶伏特加,拿过一个浅浅的不锈钢杯子,倒满酒,然后举过头顶,沉默了一会,然后将酒倒在地上。

小燕也照着他的做法做了一遍。她明白,那是给在几个小时前死在严刑拷打下的年轻司机的,此时的他或许还在国境线的那一头的车中,静静地靠在方向盘上,寒冷与孤寂陪伴着他在天地之间。

两人离开了房间。男人让她坐在副驾驶座上,汽车里面很暖和,行驶也很平稳。远东的地貌一览无余,无穷无尽的森林在远处如同海洋一样摆开,只要远东的海岸线。西伯利亚寒带针叶林的树木即便是黑色的,但也带着生命力的绿色。

四周的景物,两边的店铺和道路,已经不再是小燕熟悉的文化环境。她往左看,男人正在开车。他的侧脸很英俊,虽然上了年纪,可是比她见过的所有男人都要英俊。

一种无穷无尽的爱恋涌上了小燕的心头,她伸出一只手,勇敢地握住了男人的右手。

男人并没有缩手,还继续看着前方。

『从现在开始,你不要再叫你过去的名字,叫这个名字……』

男人挣脱了小燕的手,伸手在副驾驶座的前方储物盒中拿出一本深红色的小本子,递给了小燕。当时小燕并不知道这是什么,只感觉封皮是冰凉的,里面的照片让自己十分熟悉。

几年以后,她记得那本伪造的蒙古国护照上,有着自己的一张照片,还有着自己的新名字。

『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沉默了一会回答:『巴亚尔。你可以这么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