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carus's Fall

人类的太阳虽然温暖,给人光明,但也会灼伤人

第二十二章

雷生站在边境检查的窗口,内心似乎很平静。毕竟他已经偷偷塞过去了一百美元。这对于泰国边境的行情来说,已经是很不错的价格。

盖特曼被活活地烧死在那辆汽车里,这一切都没有被雷生目睹。从他的记忆中,自己的行动轨迹在卡拉苏之后就变得异常的模糊起来。在飞驰的汽车中,他看着麻麻亮的天空,只知道必须一刻不停的赶路,赶在老哈吉被人发现之前到达机场,然后飞往泰国的清迈机场,只要他能入境泰国,一切就结束了。

那个泛着淡淡白梅香的花园,是值得自己等待的。之前所有经过的地区,无非是一场梦。

护照上的名字叫瓦集拉·帕帕昆,是一个吉祥的名字,寓意自己像金刚一样勇往直前。但是自己并不会泰语,要是边境检查的人问起来,我会说自己就是华裔,一直在家里待着,很抱歉没有学过本地的语言。

但是边境检查的人什么也没问,只是用一双眼睛看着雷生,深褐色的瞳孔里面闪烁着炎热的泪水和分泌物。这个状态持续了有十几秒,这双眼睛低垂下来,继续往下看,然后将那本假护照和钱都扔了出来,他伸手叫下一个。

雷生有一种很不错的感觉,自己行贿的钱被退回来了,但是并有阻挡自己,这意味着一切都很顺利。而且,老哈吉的假护照竟然如此坚实,他对老哈吉竟然有一丝歉疚。

一走出机场大楼,一股炎热的风扑面而来。风中布满了植物的气息,这是雷生特别熟悉的味道。自己的那个后花园,在与世隔绝的情况下,晒着永恒不变的太阳,看着植物生老病死,自己的内心永远不再有波澜。

一种甜蜜的感觉袭来。这是一种自由自在的感觉。他叫了一辆电力三轮车,在街道上行驶。到此时为止,没有人再给他命令,没有人再监控他的一切。他圆满地完成了任务,飞机按照自己想象的曲线在下坠,在空气中划破浮力的支撑,轰然坠地,一阵剧烈的爆炸和火光中,自己地利用降落伞,飘飘荡荡出国境,在一片异国的雪地中着地。

他已经死了。按照原计划,他是应该与飞机同归于尽的。只要计划完成,其实没有人在乎他死没有死。让他去死,无非是组织要他永远地闭上嘴,不会泄露任何的秘密。

实际上,自己正是带着这个秘密而生活下去的。他原本就很渴望彻底的远离这个世界,找一个自己能够独自生活的地方,完成残生。这是他一直以来的梦想,只不过永远没有看到真正要走出的那一步。

白霜的出现,彻底的改变了。他从某个时候已经感觉到白霜的来历很奇怪,也很神秘,似乎带着什么明确的目的而来。但这并不重要,重点在于白霜几乎完美无缺地撞击了雷生人生所有的缺憾。

他渴望一个被保护的女性,渴望一个在心灵上帮他坚定愿望的指引着,渴望一个有着超脱气质,完全可以随时放弃这个世界的陪伴,更因为白霜的那种视死如归的神情,似乎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毫无惊恐,随遇而安。这正是雷生最没有办法抵抗的。

当与唐先生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白霜一直坐在房间的角落。冰冷的火焰在一个精致的火塘中升腾,丝毫没有给那间房子带来任何的温度,仿佛仅仅是一个装饰。

房子很大,朝北的窗子很宽阔,远处是绵绵不绝的山峦。寒林之上的山脊上铺满了积雪。沿着往东的房间无穷无尽的蔓延,看不到尽头。

四面的墙壁刷着光滑的油漆,青绿色的油漆表面似乎有细密的纹理,看上去像满墙的壁画,但雷生看不出来是什么内容。他的注意力全在唐先生身上。

唐先生穿着一件黑色的高领毛衣,非常地光滑贴身,看得出来他的肌肉很发达。一条贴合腿部曲线的裤子也是黑色的,深褐色的皮鞋很软,应该使用很柔软的羊皮制成。

他在一个木制的沙发上坐着,看着一本书。但很明显,他有点犯困,眼睛迷离着。在十分钟之前,他已经给雷生下达了指令。这条指令的内容是要他在执行那次飞行任务的时候,按照要求,将飞机撞向一个指定的山谷,务必要让飞机上的所有的人在巨大的加速度和几千度高温的火焰中损失殆尽。

没有人提到这次自杀袭击中,自己的生命是不是一块毁灭的事实。在这样的气氛中,雷生也不想说话。事实很明显,他如果顾忌到这一点,他会说出来。他们会放走雷生,从此也不再理会。但雷生没有说,那就等于默认。

况且,如果自己真的不愿意执行这样的自杀任务,自己当然也不会走进这个屋子,唐先生也不会把任务讲得如此清楚。一切都以雷生会视死如归的执行这个任务为前提而展开的讨论。

这就是在空气中飘荡的一个东西,弥漫在整个屋子里。

雷生看了看白霜。她斜靠着壁炉前的一个白色沙发上,身上盖着一件高级的马海毛披肩,浑身雪白,上面淡淡地有一层绒毛。她的侧面曲线非常的优美,让人无法直视。雷生是喜悦的。这个身体可以在离开唐先生的视线范围之后,他与白霜会在自己的小世界中无休无止地享用,那真是一个极乐世界。

但在这里,白霜仿佛就跟不认识自己一般,眼神从来没在雷生身上停留。雷生判断着,他觉得唐先生并不清楚自己和白霜之间的真实关系。如果这个女人是一个棋子,那么在雷生与之纠缠的过程中,他们发展出了一种只有自己知道的异样感觉。

自己和白霜一样,都是某个巨大东西之下的棋子。白霜是软弱的,自己同样也是,承认了这一点,很多事情都好过起来。雷生从来不想当英雄,但白霜的出现让他唤起一种做为了平凡生活做屠龙者的勇气。

这种勇气赢得了白霜和他超越了引诱者和被引诱者之间的关系,两个人都相信他们超越了未来按部就班加诸与自身的使命。即便是无法反抗,但内心深处却并不是只为了这个使命而活着,这是雷生心中最大的秘密。

他们俩已经约好了,他要活下来,然后与白霜建构一个新的生活。组织没有明确说自己的未来是死是活。既没有提到过死,也没有提到过不死。唯一不能说的默契乃是要想办法让组织上相信自己绝不会泄露秘密。

但他却没有看到唐明眼中的眼光。唐明看白霜,早已不是一般意义的主人与随时可以被牺牲的棋子之间的关系。

雷生沉闷的时间结束了。他开始询问与杨载明的沟通细节。作为飞机上一个测试仪器的关键代理商,杨载明可以提供完整的机载设备的图纸。借用这个图纸,雷生可以暂时修改机载设备上的双工信号,使得在飞机偏离航道的那几分钟继续正常的原有航线信道沟通。

而这几分钟,正是雷生要想办法搞定机组乘务员的时间。如果他们发现飞机正在作自杀式飞行,会联合机长试图重新掌控飞机,或者选择按动紧急按钮发出警报。有了杨载明的帮助,这个双工报警系统会失去作用。这样在飞机坠地之后,地面将不会知道飞机上发生了什么。

也就是这几分钟十分重要。雷生可以在机舱里迅速将机长处于昏迷状态,原本的计划是关闭驾驶室舱门,将飞机做大机动飞行,飞出国境,然后坠地爆炸。但是驾驶室舱门外依然是一个不可控的因素。

不过在这个计划中,雷生有自己的想法。他不会真的将自己所在驾驶舱里,驾驶着飞机冲向山谷。他想要走出来,然后在飞机坠地之前,打开机舱门,作为有着空降部队经验的他,将选择跳出机舱,走向广袤无垠的天空。

国际象棋中的卒,走到底线以后,将变成皇后,成为一个可以掌控自己命运的人,而不是棋子。

唐先生放下了手里的书,他走到火塘边,仔细思考了整个任务细节。这个任务只要将雷生捏在手里,一切都很简单。不需要武器,不需要携带违禁品,只需要改变一个人的心。

而改变雷生的人心,唐明自信是完全做到了的。白霜在杨载明面前,在雷生面前,在任何男人面前都是一样的。白霜的心是输入自己的。他要白霜改变谁就可以改变谁。

白霜和自己在一起的状态,唐明有自知之明,他克制着,不越雷池一步。他秘密发展着和白霜的一种超越了指导者与被指导者的关系。他们有的时候会闲聊一些话题,完全没有目的性,似乎超越了一点点唐明原本想控制住的角色。但这没关系,他知道自己能控制。

从发现到锁定白霜,这都不是唐明的主意,在背后,他一直受到一个叫巴亚尔的人指示。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但他知道,这个人的层级比自己要高,听命即可,不可以问更多。

但是好在,巴亚尔从来没有出现过,只有自己在一步步将白霜从地狱里拉出来。

无疑,白霜是爱我的。她的眼睛不会骗人。无疑,自己对她也有一份不属于组织希望的感觉。

所以,自己在将白霜派遣去杨载明的时候,自己承认,有一份心痛。他不曾走远,一直在远处秘密观看。

白霜当时坐在屋子另外一个角落,正在遥望窗外。

在她身后几十米的地方,杨载明正在远处打量着白霜。他自信,但冷漠的强壮的身体支撑着高大的身材。

这是一个巨大的俱乐部。杨载明的航运集团在几年前就买下了这个高尔夫球会。这里并不赚钱,但是一个很好的交际场所。杨载明的几十个关系客户,全都喜欢在这里聚会。这里有顶级的食品和游艺设施,也有不少女人。

这些女人全都是杨载明用重金罗致而来,专门放在这里与这些需要笼络的客户发生那些似有似无的邂逅。他豢养的女人从来都不会主动投怀送抱,她们有着自己的工作和独立的生活。这样他的客户能享受到真正意义的男人征服,而对这里流连忘返。

几年前,杨载明的生意开始迅速变好,有的时候好的有点不可思议,原本很需要时间且成功率很低的政商公关工作,竟然莫名其妙的无比顺利。杨载明知道,一定有人在暗中用力。

不需要问是谁,如果人家不想主动现身的话,自己完全是不必要破坏这种默契的。如果自己轻举妄动,对方的实力很有可能让自己最近几年的财富化为乌有。

他开始谨慎,从以前的恣意欢愉变得谨小慎微。原本是生活中最重要的女人,开始变得危险。虽然依然沉迷酒色,但他知道女人只能控制,决不能被其控制。

但是,眼前坐在窗子前方的女人,却和自己之前所理解的美女完全不一致。她沐浴在阳光之中,坐姿有些端正,并没有闲散地靠在椅子上。

这个女人的面部平淡无奇,但是组合在一起却感觉有一种显而易见的意义表达。孤单,倔强,柔弱与内心的坚强,同时在眉宇之间呈现。虽然阳光很猛烈,可是这个女人的脸部却散发着更加耀目的光芒。

杨载明站了起来,慢慢走向白霜。他没见过这个女人,也许是某个正在这里休息的豪客的情侣,也许是他们的女眷,什么都不一定。但凭着直觉,杨载明相信,这个女人无依无靠,如同飘萍一样在人世间游荡。虽然身上所穿的衣服异常的昂贵,剪裁得当,但那原本并不属于她。

这样的女人,就是杨载明能控制的。这个女人身上有着贫贱的气息,与自己相同。

也就是三四年前,他认识了一个叫郑皓元的商人。两人在亚洲南部的一个小岛上认识。事后看得出来,郑皓元是有意接近他的。没有过多久,郑皓元带着他去见了一些他从来没有认识的人。

他和这些人一起住了一个多星期。在那一个多星期,他听到了很多东西,但并非完全可以理解。他只知道,文明诞生以来,总有那么一部分人与众不同,他们承担着巨大的责任。这些人的其中一个人,手上戴着一枚戒指,闪烁间看不清戒指上的铭刻文字。

这些人虽然操着不同的语言,但是却谈吐不凡。一直到离开,杨载明还是并没有完全搞清楚这些人到底是谁,他们似乎各有各的身份,但那并不重要,这些人真正的价值在于他们有着严密的组织和神圣的使命,这些东西在他们身上无法隐藏。

这从某一点暗合了杨载明内心深处的情绪。他从来都对自己很不甚满意,他极度自律,苦苦的学习各种东西,从来一颗不放松。他自信自己能领导世界,站在历史的潮头浪尖。可是虽然经商成功,但他并没有那种与之而来的满足感。

但这群人有。这群人可以操着各种语言,自由地将话题从一个话题到另外一个话题,彼此毫无关联,但他们聊得极其深入,甚至会脸色苍白的争吵,但他们没有一个人赌气离开,那只是义理和原则之争,像罗马元老院中的元老,慷慨陈词,彬彬有礼。这让杨载明心潮澎湃且面色无光。

离开时,他们和杨载明没有握手,彼此只有眼神的交流,但杨载明能感受到眼神中的冷漠与不屑。

但从那以后,他的生意开始一日千里,如同坐上了太阳神的马车,在苍穹里威风凛凛的航行,所向披靡。亚洲的货运航空公司兼并再到海外的油气开发。

杨载明知道,这一切都有着原因。他受惠于此,也决定加以回报。

若论回报的真实目的,并不是礼尚往来,而是他希望这些人能更加的接纳自己。但与此同时,杨载明深感自卑。毕竟人举手之劳即完成自己之前要花费巨额资源的商业成功。如果有一天,自己的无名指上也带着一枚 HRD的戒指,那也许就是他的梦想。

也许没有那种机会吧……我和他们之间似乎只能看着他们的背影前行,我永远也追赶不上。

杨载明沮丧地看着天花板,内心深处一种空荡荡的感觉。实际上,躺在身边的白霜已经透露了来意。

杨载明知道白霜这个人后面有来意,但如果自己拒之门外,那么任何的资源与似锦前程就此断送,这个他自己清楚。

他需要纳投名状。

这个人无疑是雷生。杨载明脑海里想着。也许他们早就调查了雷生,还有我和他的关系。即便如此,雷生这个名字也必须从我嘴里说出来,让我背负一个出卖朋友的事实。

并不是,如同亚伯拉罕将以撒放在献祭台上准备动刀一样,那就是一种信任度的考验。杨载明心里想,因为唯有这样,一切才是合情合理的。但这是值得的,没有什么比得上能跻身这群人之中,享受无穷无尽的权力和调度庞大资源的快感之中。

收购欧洲球队也是计划之中,他的公司已经开始系统帮助组织经营庞大的资金流动,以躲避越来越严格的跨过资金管理。但那不过是这个仓皇低落的黑铁时代最后的一点力量,一旦黄金时代重新到来,这一切都不再是考虑的对象。

供出了雷生,杨载明没有什么太大的感觉。这个面色阴郁的朋友和自己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将会在某一天的早晨,被一个无形的力量消灭于无形,不管这个力量来自于哪一边。

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看着已经坐的离得自己更近的白霜。他很好奇,这个女人和自己相比,在组织中的位置谁更接近核心呢?

白霜吃吃的笑了起来,她伸出一只手,托起了杨载明的下巴。

何必去比较呢?谁不是这个世界的过客。你和我根本不在他们的视野里面,他们不是不重视我们,是根本看不到我们,只是利用我们而已。

说的没有错,但这句话字字扎入杨载明的心脏。他有点泄气,他不甘心这种简单的真相被戳穿。他睁着眼睛看着对面的女人,眼角有泪光。白霜用手抓住他软绵绵,早已没有了阳刚之气的器官,冷冷地笑着。

『再来,我还不够。』

白霜往后一靠,躺在还没有收拾的床单上,杂乱之中翻滚在一侧,玉体横陈。杨载明被激怒了,他像一只愤怒的狮子一样压在白霜的身上,嚎叫着,泪流满面。

这个女人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如此精准的戳中自己的内心,他要用自己残存的雄性力量将他彻底的蹂躏,找回一点尊严,哪怕徒劳无益。

但很快,吼叫变得低沉和野蛮,杨载明的汗水喷薄而出。这一次他好像动员了自己几倍的力量,试图打败白霜,让这个女人发出哪怕片刻满足的声音,但这让他陷入跟深层次的绝望。

白霜笑了。

一艘小小的船,长约六米,宽不过半米,在湄公河上快速前进。这种极其狭窄的船,虽然乘坐起来并不舒服,但是却获得了很高的速度。

昆驾驶着这条小船,正在漫不经心地看着河的两岸。此时正值黄昏,浓黑的夜幕从两侧的高山上像黑色的雾气一般缓缓流下,慢慢浸润了这条黄金水道。

这是他的家乡,两岸生活着他从小就看着的村民。中老年女人浑身赤裸地站在水中沐浴。年轻和刚刚结婚的女人则在身上裹着一件薄薄的棉质布匹,露出让人感到健康美丽的身体曲线。孩子们在水中游泳,浑浊的河水将泥沙留在他们的头发上,但中水中露出的眼珠,依然在昏暗不清的空气中闪闪发亮。

坐在船身前段的雷生看得非常出神。他的眼睛几乎是贪婪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明日复明日,明日红太阳必将再次升起,照亮着美丽的河谷,将一切都看的清清楚楚,但此时此刻,一切都越来越昏暗,渐渐有了一点寒意。

我还有明天吗?雷生往看,他的身后还坐着一个少女,大约只有十五六岁,裹着一个黑色的纱巾,在船尾看着四周,一团黑色的东西笼罩着她。

曼谷炎热的空气与这里并没有差多少,但温度只要低了一度,雷生都是能感受出来的。自从按照原先的计划从曼谷北部出来,他就时刻准备着接受命运最后的考验。白霜将在丛林与河流的尽头等着自己,他们将放弃一切,躲避所有可能的追杀,躲开所有的束缚,在泰国北部山区里面秘密隐藏。

在那里,她们将重建他们曾经期许的一切,虽然只是一个简单的庭院,但雷生相信自己的经营之道,他相信有客人,有生意,有着夏日的晚风和庭院里盛开的花朵。

他希望自己快速变老,希望这样就不会再有人记住他,他不在肩负着秘密,也不再被人视为危险。白霜也要快速变老,这样她不再美丽,不会再有无数落在她身上的邪恶目光。他们两个人就彼此再也不会分离,与世无争地衰老。

『衰老又有什么不好呢?快乐哪怕只有一个晚上就足够了。人生最可怕的就是你有了快乐,你却担心明天灾难会降临。如果明天就会死去,那眼前的快乐就真正属于你了。』

这是刚见到昆的时候,在一个小旅店雷生在迷迷糊糊中说的话。昆会说汉语,是负责将他从曼谷送到北部山区的联系人。

他带着鸭舌帽,有一点点微胖,络腮胡,看上去很老实,但他其实是一个诗人,有着自己的文学作品社。但文学显然不能养活他和他一起生活的女儿,他现在是一个导游。他的任务是秘密将雷生送到一个安全的区域,在哪里,一个女人在等着他,这一趟,他可以拿到五万美元。这是他五年的收入。

『你是一个奇怪的人,和我之前遇到的中国人不一样。』

昆翻了一个身,背上全是草籽和压死的小虫子,粘连着自己的油汗。这里又湿又热,是一个十分简陋的小旅店。外面的流水声很大。

雷生一整夜都在讲述白霜和他的故事。事无巨细,面面俱到,但是昆的汉语显然没有好到能完全听懂,只能听懂一个大概。

比邻这条河流,水声大到压住了从远处传来的脚步,但昆还是在细微中听到了几个人的脚步,从远处缓缓走过来,还带着活物的呼吸声。

雷生看见了昆的表情,他伸手右臂握住了身下的一把猎刀。昆只是一个向导,并不肩负保护自己的责任。雷生的一只独臂,如果灌注了仇恨的力量也足够杀死任何冲进屋子里的不速之客。他觉得,就算死在这里,也决不能回去。

脚步越来越近,他看见一个老者走过来,后面跟着一个瘦弱的少女,站在门口。老者用当地语言说了几句,雷生听不懂,只能在夜色昏黄的从外面照射进来的黄色灯光下观察昆的脸部表情。

昆的脸色逐渐缓和,他也低沉地说了几句,作为回应。雷生在这个间歇之中看了看外面的那个瘦弱少女。河水反射着对面同样廉价旅馆的灯火,笼罩在少女枯黄头发的四周,让她的脸庞带着一层朦朦胧胧的光芒。她的脸看上去很瘦小,眼睛里面乌黑透亮,薄薄的嘴唇紧闭,双手交织在背后,光着脚。

这个女孩子也想明天早上一早跟我们走,到清迈以后沿着平河去玛娜帕寺的村子,那里有她的表哥。她……愿意……

昆没在往下说,他不能用汉语表达过于微妙的意思。『我说过了,我不打算带任何别人上路。我拒绝他好了。』

昆打算低头继续睡觉。但是他看见雷生的眼睛继续打量着那个少女。

『我可以换个房间睡觉。但是我还是不打算带任何人上路,除非你愿意。』昆开始收拾自己自己的东西,打算离开这个房间。

在门口就传来了老者绵绵的声音,混合着河水展开,渗透进这间屋子。按照他的叙事,这个女孩子是被卖到这里做佣人的。她想家了,跑了几次都被抓了回来,这次她还是想跑。

不过这一切雷生都听不懂,他只是看着这个少女。他明白昆的意思,这个女孩子想离开这里,可以用自己的身体做交换。昆听着,嘴角露出微笑。谁知道是真是假,任何人都可以编造出这些动人的故事。但至于用身体做交换吗?

昆逐渐表情严肃起来,他默不出声。老人弯了一下腰,慢慢的转身走了,将这个女孩子留在了门口。

两个男人沉默了很久,那个女孩子就站在门口。夜风开始变凉,刚才的湿热减轻了一些,水流变得开始和缓。昨天上游下的暴雨所引发的洪峰的最后一次浪潮开始离开这个区域,整个山谷都安静了下来。

天还没有亮。这三个人和这条船就出发了。准备好了足够的食物,还有武器。他们将沿着一条主要的大河北上。中间不断的切换各种支流和人工运河,直到进入主要的一条大河平河,然后继续往东北方向走,最后进入泰北山区。

他们不愿意走在路上,也不能乘坐飞机和任何交通工具。水运路线有点绕,但飘行在水上会给人一种远离河岸的安全感。他们每天的早晨三点出发,在早上九点停止前进,在河岸的密林中躲避。下午八点左右的时候继续前进,直到半夜,月光不足够看清河面为止。晚上失去的睡眠会在白天整整的十个小时的休憩中得到补充。

这是一个充实的旅行。雷生很久没有感受到这样的日子。三个人没有说话,只是呆呆地享受在船中吹风的时光。接近河面的冰凉空气和头部高度的热空气,像三明治一样分层的穿过身体,头脑在迷离和清醒之间徘徊。四周只有一成不变的山峦,树木,寺院的大屋顶和孤独行走的人。

前方是一个树林,昆选择在这里休息。他把船开进树林,靠了岸。此时,河流上来回行驶的船开始变多,避开他们是必要的。

四面仿佛安装了不少镜子,光线杂乱无章地从各个角度照射进树林。这里没有阴凉,四周都明晃晃地睁不开眼睛。但这也总比太阳直射好很多。

三个人躺在草地中,他们要在这里度过枯燥的八九个小时。现在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做。

雷声询问还有多久到底目的地。还有四天,我们的速度并不快,想快也可以,但你会被人发现。

昆回答的有点慵懒。他并不知道雷生要见谁,他嘴里喋喋不休的女人到底是谁,也不知道雷生为什么如此迷恋她。他知道两件事情。这个叫雷生的客人是一个非常单纯的人,他相信自己的五万美元绝对会支付,这一点令他感到安全,所以并不想着急赶路。毕竟一笔巨额财富到来钱的过程是值得他享受的。

第二点,这个人是一个善良的人。他准许这个少女一起走,没有任何的条件。昆看得出来,他看着少女的眼睛里没有任何的欲望,如同看着他自己的妹妹。这个眼神不是冷漠的,而是一个活了一百岁的老者看着世界上的形形色色。

昆是做不到的。这个无名少女的身体已经发育,而且他们两个人男人随时随地都可以招呼这个女孩子和自己发生任何自己想要的事情。不过昆没有这么做。这名少女一路都没有说话,但她的背脊上到处都鞭痕,右脑上部的一块头皮被一个钝器狠狠地击打过,整块头皮都掉了,可怕的伤口被新长出来的头发遮蔽着。

他们给了女孩子最好的食物。船上装满了最昂贵的饮料和酒精,这些都是雷生支付的。如果不是眼前的重重杀机,他们三个人完全可以享受世界上最豪华的旅行。

『我可是这方面的专家。』

昆躺在地上开着玩笑。他用两种语言交替表达了这个意思。如果不是这么秘密的赶路,他可以组织一个泰国半月游,去哪些寺院,住哪些豪华酒店,吃到什么样的美食,一切一切的流程都在昆的大脑中不断的优化,直到再也找不出任何的遗漏。

雷生笑了,在昆描述的过程中,他的大脑也慢慢开始跟随他的讲述去完成了一次又一次的旅行。

雷生坦承,他从小长到大都没有享受到如此的放松。他总是在父亲的冷漠和母亲的疏离中度过的。浑浑噩噩,他没有过朋友,冷遇和讥讽围绕在他身边很多年,北方寒冷的气候早已伤害了他的呼吸系统。他的内心充满了裂缝,填充进去了太多的冰冷的东西。这一切都在这三四天之内,被夏日的风和热得烫手的河水化开。

我为什么有早一点来呢,为什么我没有早一天认识你呢,我的朋友。

雷生转过身,看着昆,想说点什么。猛然,他感觉咸咸的眼泪从眼角缓缓地流淌,胸中突然苦涩起来。

他翻身坐起来。此时他毫无困意,四周明亮无比。

他开始有一种思绪,这份思绪非常的隐蔽,但在最近这两三天内开始发芽了。他知道他存在,但是他不愿意承认。

右边,那个无名少女也坐在地上,看着河面,默不出声。几天下来,他们彼此已经熟悉了。因为语言不通,她和雷生并没有多少正面交谈。同时,刻意地保持着疏远,也为了雷生如果对她有性的要求有着合适的氛围。

她看得出来,雷生是昆的雇主,是他的主人。她需要保持着谦卑和远离,不能过与熟悉。

雷生从口袋里拿出自己的一把伞兵折叠刀递给了少女。『昆,她叫什么?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昆这才开始询问女孩子的名字。她叫通。她只有小名,你就这么叫她可以的。

通,拿着这把刀,送给你的。通看了看昆,昆点了点头,于是她接过了小刀,握在自己的手中。

我想问问,如果可能,愿不愿意……去我的酒吧……到我那里去做工。我很欢迎。雷生叫昆翻译自己的话。这几天,在反反复复的念叨中,昆早已知道了雷生与白霜之间的那些事情,还有他们的计划。

通听完了昆的翻译,一直没有反应,反而怔怔地看着河面。

让她想想吧,这一切对她来说都太新鲜。并且,我觉得她不会轻易相信别人。

昆这么解释,但是雷生说他们还要度过几天,他知道通会相信自己的。此时在他的脑海中,这个少女已经进入到自己未来的生活之中。

不知为何,这个少女竟有白霜的气质,这才是他真正感受到东西。

阳光以可见的速度在树叶之中穿行,夕阳西下,这条船高速地穿过河岸。细长的船身划破了前面的空气,激荡起两侧的河水,河水的泡沫飞扬在空中。雷生的脸和头发上布满了潮湿的水汽。

后面的通与昆也是同样。他们的上半身都是湿的的。但是毒辣的太阳会时刻不断的晒干水分。他们的皮肤已经越来越黑,身体的躯壳也越来越空荡荡,像是三个奔行的机器。

船的速度很快,只要是赶路,昆的油门一直压到最大,速度一刻不减。他们三个人如此高速地已经运转了五天,每天所发生的事情如同复制一般刻板。

此时河岸越来越窄,就感觉速度越来越快。他们已经在平河的东北方向行驶了两天,那遥远的寺院在明天早晨就能看见了。

太阳已经接近了树梢的中部,刚才还刺眼的阳光已经不再谣言。有一天没说话了。他们都保持着沉默。很明显,在机器的轰鸣中,三个人都在回想自己的过往。记忆是一个沉重的浮子,不断地按在水底,可是它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候,慢慢地付出水面。

某一天的中午,雷生和昆准备下船的时候,雷生突然感受到的一种很新鲜的思想。

他的脚踏入水中,帮助昆将船靠岸。他原本以为河水冰冷,可是不然。浅层的水杯太阳晒得滚烫。只有贴着河床的水有些凉意。河底坚硬无比,滚烫的水流动着,轻抚着他的脚踝。

雷生看见昆在推着船靠岸,接下来他们会品尝美食,淡淡地聊天。他看见尚不知道名字的少女也在水中推动船只,裸露着伤痕累累的胳膊,但浑身上下充满了健康和活力,那是无法遮挡的。

『也许,即便是我看不到白霜,我也是可以活在这个世界上的。』

这是一种最近才有的想法,这种想法违背了之前一直笼罩在心中定论,他是依据这个想法一直活到现在的。

短暂的休息之后,雷生决定放弃休息的时间,在白天继续前进。这与他们之前的日程不太一样,之前他们都是夜间才行动。

『早一天到吧,我想一个人好好想想。』雷生如此说。昆没加以思索,点点头答应了。无所谓,早一天玩一天到都可以。

太阳离开地平线只有不到一米。前方的河流突然转向正西方。耀目的夕阳照射过来,映红了所有的一切。每个人的皮肤就好像虚假一般,被刷上了一层过饱和的颜色。四周的风也突然变得和煦了,速度降到你可以在空中用手接住,然后在轻轻地放开,送她离去。

远处显露出一个巨大佛寺的房顶,镀金铜板的瓦片被晒得雪亮,以前所未有的亮度带着轰鸣而来。离玛娜帕寺还有明天早上半天的路程。眼前的寺院是哪一座呢?

前方是一个向北转弯的河湾,转弯之处有一个高大的木棉树。木棉树下,站里着一个女子。雷生看不见她的脸庞。但从金色笼罩的轮廓看,那是一个美丽的女人。

但那是白霜吗?她提前到来了吗?原本以为要在玛娜帕寺盘恒很久才能见到她的,现在就能看见吗?原本准备承受无限等待的痛苦和满怀希望的幸福交替折磨的雷生,突然感觉到一切不会是自己想象的那样。

如何面对她呢?我刚刚有了一个可怕的念头,如果我万一没有看到她,我就会结束自己生命的诺言,我开始要反悔了。生活是美好的,我可以为了生活本身活着。我这算背叛吗?

木棉树下两侧的灌木丛开始喷射出火苗。粗大的子弹沿着阳光的方向,伴随着刺眼的光线,如被飓风吹动的树叶一样,倾斜在小船的四周。子弹击穿了坐在船头的雷生的胸膛,头部,咽喉,腹部……滚烫的子弹,像几个小时前在脚踝边流淌过的河水,划过了雷生的身体。

子弹也击穿了木船的船帮,击碎了船身中段的烈酒。在飞溅的玻璃中,昆被击中,大面积的弹着点分布在他的肩部和上半身,他被瞬间击碎。

他往后倒下。昆看见少女通抱着自己的头部,身体匍匐在小船浅浅的船舱之中。她浑身发抖,四周的空气纷纷扰扰,卷起了气流纷乱了她的长发。

因为船极其的狭窄,两个男人的身体几乎阻挡了横截面积上全部的子弹。直到他们完全倒下,侧身翻入水中。

河面上密集的枪声停止了,一切又变成了寂静。船上的弹孔在四处漏水,这艘小船在迅速的下沉。雷生和昆的身体在船的两侧慢慢地沿着水流向下游飘动,河水完全被染红,如此夕阳的那片高饱和度的红色与水面就连为一体。

在被击中的那一瞬间,雷生看到了白霜。准确的说,那不是视线中的白霜,而是在晚风的花园之中,他坐在露台后面,照看着自己的生意。些许的客人在小桌边谈笑,而白霜则坐在长椅的一段,看着自己。

他并没有背叛她。就算自己在逃亡之路的尽头没有等到白霜,他也会好好生活下去。那不过是一个更强大的自己。

但就在这个想法之前,雷生的心并非如此。他是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就算知道白霜是组织派遣出来的女人,对自己有着明确的目的,他也义无反顾。他只想放纵地活在二人世界中,将自己最不能接受的自己完全释放出来,这才是他全部的目的,为此他已经决定做天下最邪恶的事情。

『如果有机会,昆,你也来找我,我有足够的钱,你有什么愿望,我帮你实现。』

就在昨天的晚上,雷生对昆是这样说的。放弃了一切之后,再重新开始对新世界中的人给予善意,是雷生最后一刻的幸福。

感觉有点对不起昆。不该将他拉进自己这个世界。雷生的尸体开始慢慢下沉,触及到坚硬的河底。

木棉树下站里的女人到底是谁呢?他不知道。也许是白霜,也许不是。也许白霜会在旅途的终点,的确会给自己致命的一击,但无论如何,他们之间的约定是真实存在过的。所以,他不相信。

在船彻底下沉了以后,少女通在水中慢慢地潜游。她自幼在河边长大,游泳是她的本能。

前方她冒出水面,水面很平静。波光粼粼的水面,冒着丝丝的热气,玛娜帕寺只有半天的路程,就算是走路,也并不太远了。那里有她的表哥,那是她的爱人。

原本今天的旅程是要在几个小时前结束的。但是通还是想继续前进,那是她第一次的哀求。所以雷生才放弃休息,继续向前。在那一片正西的河岸,夕阳的猛烈光线必定毫无遮挡地照射过来,形成视觉盲区。光芒让人完全看不清前方的一切。

『c'est le meilleur moment pour chaser.』

木棉树下站里的女子自言自语。

她身材苗条,皮靴之上是两根修长的双腿,穿了一身咔叽布制成的法式猎装,脖子上有一块浅绿色的丝绸围巾,带着一个鸭舌帽,形象与四周截然迥异。

她的脸上有着大理石刻画一般的轮廓,棱角分明。有着男子一般的冷峻,苍白的脸色,细密的眉宇。眼角细细的往上挑起,嘴唇很薄,嘴角的曲线向下弯曲,看上去是一副讨厌这个世界一切的表情。

她的眼神之中带着冷漠,又仿佛对四周的环境感到厌烦。

纤细的手指,拿着一只手枪。她一枪未开,只是站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