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carus's Fall
人类的太阳虽然温暖,给人光明,但也会灼伤人
第二章
乌兹别克斯坦的撒马尔罕。阴晴斑驳。
这座古老的城市被成吉思汗灭绝了辉煌文明之后,就从来没有恢复过来,这个地方叫河中,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只不过现在却横陈在黄昏的夕阳中,懒洋洋的。这里到处是散落的村庄和狭小清真寺。
距离撒马尔罕城外正东五十多公里的一个小小的市镇,乌斯玛特。北侧平缓但巍峨的雪山,反射着刺目的阳光。雪线之下是一段青葱翠绿的山峦,再往下就是冰川雪水融化而浇灌出来的绿洲村落。
村落之中有一个看上去颇为奢华的房子,外面有一层围墙,灰色油漆的大门里面可以看见有个男子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把车钥匙。
一辆二手丰田汽车在简易公路上不断的开行。开车的人是一个年轻人,他浓密的胡子刚刚被挂干净,但是清森森的胡茬依然清晰可见,显得他的面目有点狰狞。
他是当地人,名字叫马达尔赞诺夫,是一个三个小孩子的父亲。最近几年,他的生活变得有点神秘,经常几个月不在家,他的朋友给他起了一个外号叫盖特曼。这是一个混合了哥萨克与突厥人与日耳曼人文化的词汇,意思为『勇士』。因为他前不久帮朋友处理了一宗繁琐的债务纠纷。他朋友借钱给一个无赖,几年来那个无赖一直不还钱,直到盖特曼出马,那个无赖不仅仅还了钱,并且一个星期后尸体被发现在一个干涸的河沟里,赤身裸体,早已干透。
没人知道是谁做的,只有盖特曼的朋友们。
盖特曼开着他的这辆车,一直向东开,他的目的地是一个位于安集延、奥什与贾拉拉巴德三个城市中间的一个小地方:卡拉苏。这个地方位于乌兹别克与吉尔吉斯的国境线交界处,地广人稀。国境线蜿蜒曲折,是吉尔吉斯、乌兹别克与塔吉克斯坦三国的交界处。
与这三个国家在其他方向工整的国境线不同,在这中心地带,也就是安集延、奥什与贾拉拉巴德三个大城市形成的三角区,国境线犬牙交错,错综复杂。这里的人民和城镇互相交叉在一起,由于语言相通,边民来往并无障碍。对盖特曼来说,这里非常合适他。
卡拉苏有两个,位于吉尔吉斯斯坦的卡拉苏是一个大型城镇,而位于乌兹别克斯坦这边的同名城镇,虽然连成一片,可是则是相对来说显得冷清许多。虽然冷清,但这里就是盖特曼的目的地。
经过五个多小时的行驶,他把汽车停在了一个不起眼的小旅馆的停车场,他进入酒店房间,随即拉上了所有的窗帘。
他没有使用酒店的网络,而是打开了自己的手机,并且为自己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电脑开通了热点。不过他并没有使用本国的电信运营商提供的电话卡,而是是用了一个来自遥远英国的沃达丰电话卡。他还记得,这是一个神秘的人物邮寄给他的。至于为什么,曾经有过工程学士学位的他大概心里清楚。
电脑接通了网络之后,他开始查看电子邮件。他之所以来到这里,是因为有人出钱让他来到这里,这一次出的价钱比以前都要高,足够他再在自己的村落里面新建一幢别墅。这是盖特曼曾经的想法,但如今他并不想这样。
之前新建的房屋已经引发了邻居们的侧目,也引起了朋友们的羡慕。大家纷纷打听他是从哪里发的这笔财。对此盖特曼一直采用缄默的方式去应对,可是连他自己也知道,他并不能总这样。一个由熟人建构的社会,他自己的秘密无法保持太久。
他想搬走,他的目标是在撒马尔罕城里面买一座房子。那里面都是陌生人,并且是大城市,没有人会在意他的资金来源,并且他的这点财富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基于这一点,这笔九万美元的酬劳让他难以抗拒。这笔钱再加上自己的积蓄,足够他在撒马尔罕购买一座奢华的独立房屋,包括一个巨大的院落。或者在新建的市区中部买入两套公寓,。也许以后他可以靠着收取房租做一个快乐的后半生。他如此这般想,也诉诸于行动。
邮件告诉他,他应该在此地至少停留两个星期。因为他要等待的人正从塔吉克斯坦赶过来,他应该会在几天以后从国境线那一头的同名城市用一本假护照穿越边境,然后在一个叫哈吉小旅店的地方住宿。然后再通过小旅店的老板老哈吉弄一本假的泰国护照,然后从前往撒马尔罕飞往泰国。
而盖特曼的任务很简单:在卡拉苏将其杀死。然后迅速返回家乡,今后一段时间将不再联系。
邮件里面的文笔清晰简练,似乎对盖特曼要等待的人了若指掌,所有时间流程是一个事先被写好的剧本,那个目标只能按照剧本演出一样。这种自信而冷漠的口吻,盖特曼并不感到陌生。之前执行的几个任务也是同样如此。他坚信他的老板神通广大,从不会出错。而且这种冷漠和自信,更像是对自己的一种保护。他觉得任务简单至极,就因为出钱的人似乎根本就胜券在握,自己无非是一个最后伸出来的刀尖。
他看到了目标的一张照片。那是一张亚洲人的脸,似乎是一个日本人,又或者是中国人和韩国人。他使用的一本印度阿萨姆邦的假护照,用的是一个缅甸或者越南人的名字。对盖特曼来说,他根本分不清楚这些东亚名字和姓氏的区别。不过不要紧,,他已经牢牢记住了这张脸。
这个人面容清秀,目光坚定,竟然和自己有几分相似。他对自己的英俊外貌一直颇为自得。自己其实是有四分之一的澳大利亚人的血统。他的父亲是一名澳大利亚与中亚人的混血后代,当时是驻吉尔吉斯斯坦的底层外交官,因为迷恋上了塔什干的舞女而留恋在此不肯离去。
盖特曼拉住毯子,在床上躺下。窗帘紧闭,外面虽然阳光明媚,可是天气依然十分寒冷。屋子里缺乏阳光的照射,显得冷冷清清。
他打开电热毯,几分钟之后,他的背部感受到一片炙热。这股热气穿透了他单薄的身体,让他感到无比的舒适,他感觉自己渐渐地快要睡了。
他不能睡太久,真正进入梦乡会让他感到一丝恐惧。他给自己上了闹钟,最多只能睡一个小时。起床之后,他需要去那个叫哈吉的小旅店侦查情况。他已经想好了,最好的下手机会并不是在这里。如果这个男人拿到了那本泰国假护照,他肯定会前往撒马尔罕乘坐飞机离开。而自己对这条路非常的熟悉,所以最好的下手机会,就是在路上。
他在睡梦中打算好好想一想路上的地理环境,寻找最好的下手地点。可是他无法控制自己去想象如何在撒马尔罕买房,如果经营自己的后半生。他也忍不住想如何给自己的妻子购买昂贵的礼物,让她一展难得的笑颜。
房屋里寂静无声,剩下的只有闹钟传来的滴滴答答的声音。慢慢地,在睡着的前几分钟,盖特曼还是打开了手机里的照片文件夹。里面出现了一张东亚女人的脸。这张脸的照片是自己亲手拍的。才想起来,拍这张照片的时候,这个女人满脸满身的伤痕刚刚得到了初步的治疗,一身雪白的中亚裹袍缠绕在她身上,有着异国的情调。
盖特曼对她记忆深刻。老板当时给他的人物是护送这个女人去圣殿山的一个安全屋。他们曾经相处过两个星期。盖特曼安排了一切,也仔细观察着这个东亚女人对自己的细密反馈。他喜欢厚嘴唇的女人,她偏巧是。
两天以后,盖特曼的目标出现了。他从边境顺利地来到了乌兹别克的卡拉苏境内,带着一个太阳镜,身上穿着一件南亚人的衬衣,外面套着一件登山用的色泽鲜艳外套。这是一个拙劣的假扮游客的招数,但不管用。他脸上干枯的皮肤和随处可见的伤痕显示,他当然并不是从温暖潮湿的南亚热带过来,根据盖特曼的判断,这个人至少在荒原上步行了整整一个月。
因为的他的双唇已经溃烂,尽管涂抹了润唇膏,可是根本挡不住。这是在阳光和干燥寒风毫无遮挡的肆虐下的结果。盖特曼并不着急,他知道这几天这个目标会等待那本泰国护照,所以他只用用心观察即可。
这个双唇溃烂的男人,怀中的口袋里拿着一本蓝色的伪造证件,上面是他的名字。不过那不重要,他知道自己的真实名字:雷生。
他不仅双唇溃烂,并且眼角膜已经发炎。刚刚服用过的抗生素根本无法治疗半个月前在荒原中跋涉的苦痛。他几乎一只眼睛失明,只有在几百公里外的古力察小镇做短暂休息的时候,他才第一次吃上一点食物和热水。并且在那边的一个诊所治疗了一下眼睛。在此之前,他的双眼已经被皑皑的白雪刺痛,双眼红肿直到看不见任何东西。
更重要的是,他的左臂不见了,衣袖空荡荡地,在空中飘浮。
这条路线从茫茫的雪山开始,向西穿越浩瀚无垠的无人区,然后步行两个星期到达古力察,然后在这里你可以见到公路,然后在乘坐汽车到卡拉苏,这是他在几个月之前就规划好的路线。为了这条路线可能遇到的荒原生存危机,他已经充分地做了预先的准备,并且在一个地理环境差不多的山谷,做了一次预先的演练。
虽然他失去左臂,是一个突然的决定,但是他还是在最后一刻带上了足够的抗生素与凝血剂与绷带。剧烈的疼痛依靠吗啡针可以暂时逃避,而且寒冷也是的那种疼痛降低很多。低温甚至对伤口还有好处。在古力察,他预计做了彻底的治疗和停留,当然花费和相当多的金钱。
但是他还是低估了真正面对实际情况的危险程度。十二月份的帕米尔高原,寒风轻易穿透了他的皮夹克,零下几十度的低温,使得他必须寻找一个避风处来躲避寒风,这一百多公里的直线距离显得极其漫长。他一段的一段地休息,不然就会活活冻死在外面。能走路的天气只能是晴天,这样气温多少还能暖和一点。
这样无疑地极大的拉长了徒步的时间。原先考虑的是步行一个星期,可是真实的情况就是路上整整耗费了两倍不止的时间。他身上所携带的食物完全耗尽,就算不耗尽,难以下咽的高能量坚果巧克力,只会让他维生素得不到补充而口腔溃疡,溃烂的上颚和牙床使得他吃不下任何东西。而不断咽下未融化的冰雪,虽然不再口渴,可是他的嗓子被低温所侵蚀,完全说不出话来。
寒星闪耀的夜晚,他躺在一个低洼处,不顾四周是冰雪和泥土的混合物,蜷伏在自己搜集来的灌木和衰草之中。他不感到后悔,也不感到寒冷与寂寞。他时时刻刻能感受到一种温暖。
他的女人活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世界之中,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雷生都十分的熟悉。在冰雪泥泞之中,他只会感觉那是他女人身上的某一片洼地,温暖如春,气息诱人。如果能坚持下去,到了撒马尔罕或者塔什干,他就能坐上飞机,在温暖的泰国北部一个地方,在金色的寺院金顶下方的阳光中和她相遇,身体的心都浸润在南亚潮湿的气候之中,永远不再返回这苦寒之地。
想到此处,他竟然可以安然入睡。这一年多神奇而离奇的经历,让雷生过着迷幻一般的生活。一开始他惊喜异常,但是后来却逐渐烦躁起来。他逐渐感觉自己无法掌控自己的人生。为了那个荒谬却无法抵御的最终乐园,他的双手开始沾满鲜血,这让自幼非常具有道德善恶感的雷生无法逃避内心的谴责。
但是那个乐园却十分美好,雷生欲罢不能。更有甚者,那个乐园竟然是和他所钟爱的女人混杂在一起,散发着邪恶与美丽的气息。如果能够永生与所爱生活在那个乐园里,雷生愿意牺牲掉一切判断和理性。
他的那本印度护照没有什么用,这里的小旅店完全不看任何证件,只看现金。他入住了一个叫『老哈吉』的旅店。并且成功地看见了店主。店主是否叫老哈吉雷生并不在意,反正他知道,双方知道一切的事情。
雷生使用最简单的俄语打了一个招呼,随后他们转为英语交谈。老哈吉的口音带有浓重的俄国口音,浑浊不堪,并且双手不断地在各种物件上摸索,似乎表明某种恶趣味。他们用眼神就已经表明了一切。
『我会办好我的事情。这一点你不用担心。』老哈吉吐了一口浓痰。同时又将双手摸索着四周的一个炉子,炉子上烧着一壶水。他的手被烫了一下。他用本地语言咒骂了一声。
多久?雷生压低了声音,不过四周根本没有人,不用担心有人听见。
已经开始做了,三天后从撒马尔罕送过来。路上不知道会不会出现什么情况。但是我要先收钱。
老哈吉终于按捺不住,将四处摸索的手,颤抖地伸了过来。这种恶俗的手势让雷生感到恶心。他和女人在一起的时候,他的女人说过这个人。
她说这个老哈吉以前是一个小偷。偷了三十年东西从来没被抓住过,后来开始精英假护照的生意。放心吧,并不是他做,他有很多朋友。你相信我……
她说话的时候,声音很好听,白皙的面容宛如自己母亲家中祭台上那个白瓷做的圣母。从她嘴里吐露出这些和犯罪有关的话语,让雷生感到新鲜,她为什么能做到这样呢?这些与黑暗关联的词语就这样在她嘴里流出,竟然不带有一丝的惊慌。
答应我,一定要去找他。你找到他以后,你就有新的身份,不然我们永远躲避不了他的追踪。我们到了以后,还要去找一个新的身份。躲了一阵子之后,我们才能有自己的生活。也许他就会忘记我们。他很忙,他有忙不完的事情,我们已经没有用了,不需要再记得住我们……
她眉头紧锁,抓住了雷生的右手,使劲地攥住,似乎害怕失去雷生。弥漫出泪光的双眼和颤抖的双肩让雷生体内爆炸。她嘴里所说的『他』,就是雷生心中最恐怖的东西,一个无法逃避的存在。这个人带给了他无穷无尽的阴影。他承认踪迹害怕,他不可能反抗。为了保护自己的女人,逃和躲避,并不可耻。
老哈吉如愿以偿拿到了带着体温一万美元的现金。这笔钱在雷生内衣口袋里已经热乎了两个星期。两人已经说好,最多一个星期,也许两个星期。雷生就可以拿到一本泰国的假护照,然后再给老哈吉一万美元。这一阵子,雷生必须在卡拉苏隐蔽起来,默不作声。
雷生知道,在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都有可能有『他』的眼线。任何时候都不可以掉以轻心。反正他已经忍了很久,不在乎这多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