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carus's Fall
人类的太阳虽然温暖,给人光明,但也会灼伤人
第十九章
麻醉药的作用力还没有彻底的解除,手掌还有点软绵绵的。支撑起自己的身体原本不是问题,但过于柔软的床垫此时就显得特别的不合时宜,连自己想看看窗外的群山,因为支撑不起上半身,而且窗棂的高度太高而不可得。
陆抗看见床边还有一个拐杖,这应该是郑雄留下来的。这个家伙估计是听到医生说过自己的下肢被残酷拷打,钢棍猛击自己的膝关节十几下可不是闹着玩的,没有彻底残废算是万幸。
郑雄在意大利北部的山地里有自己朋友。他陪同他曾经进入过这些隐藏在阿尔卑斯山里面的深宅大院。门口停放着数十万欧元的跑车,院子里开满了高山花卉,修道院风格的住宅前面,十几个黑色装束的保镖来回巡逻,簇拥着贵妇与斑点狗出没,帮着拎从米兰拿回来的几十个购物袋。
这里是一家修道院改建的医院,正好坐落在意大利靠近克罗地亚边境的雪山之下,幽静异常。闻得从窗口飘进来的清香,虽然除了远处教堂的尖屋顶之外,看不见任何的东西,但陆抗相信下面应该是一个开满迷迭香和仙人掌的小花园。
他撑起拐杖,艰难地下了床。站在窗口看出去,楼下果然是一个小庭院,白色的玛利亚大理石小雕像前有一汪喷泉。谢宜蹲在那里,用手里的干草摆弄着水里的鱼。
带有有点对不住她的心思,陆抗构思着下楼第一件事情改怎么跟他说。郑雄临走的时候已经说了,TSIB要他即可返程。在前天的内部会议上,所有的人都对陆抗不打招呼的行事风格感到不满。
和平利用核聚变的『太阳点火大会』按照原定时间在阿拉木图召开,离现在还剩下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部长几次过问 TSIB 的情况,但陆抗做到的仅仅是目击了一次海外的凶杀,动用了一次昂贵的外交救援,除此之外一无所获。吴天舒虽然许诺陆抗可以提供帮助,但那不过是说说客气一下,真的要走一次程序,有无数报告等着她。
『从现在开始,恐怕你真的要单打独斗了。我也帮不了你。』郑雄坦言。
顺便说一句,对于谢宜的安排,郑雄没有明说,但肯定她不会和陆抗一样直接遭到贬斥。上面已经直接通知谢宜直接返回,不要和陆抗在一起。
『这个女孩子是跟错人了啊……可惜了。』郑雄说完这句离开了房间,轻轻关上了门。
『天主教修道院的重要场所就是这里,所以这里可不是什么后花园,供人游玩和放松的地方。历史上几次重要的降临时间,都是在这样的地方发生的。某个信徒或者修女在这里遇到了圣母玛利亚的突然造访,此时的玛利亚已经不再是一个普通女子,而是一个升入神格的圣灵。神的造访往往使信徒和修女如遭雷击,在获得难以用语言形容的喜悦之后,她们将四处宣扬圣母再临……』
背后陆抗说话的时候,自己洗耳恭听就好。这些方面的常识,在陆抗昏迷不醒的这两天里,她早已在修道院里探寻了究竟。之前完全不熟悉的历史与文化,也慢慢变得开始不再陌生。
陆抗摇摇头,走到一边太阳的阴影中。毕竟自己是一个病人,虽然这里海拔一千多米,但太阳的灼热还是让他不太舒服。他看着水池旁边盛开的狭叶香蒲,静静地在水边生长。他弯下腰,看见长长的叶子的绒毛上沾满露珠,闪烁着阳光。陆抗用手遮挡着阳光,但绒毛上的露珠还是快速的消失。
太阳就是那样一个存在,无论你是喜欢还是讨厌,他从来没有变化过。所不同的仅仅是你处于什么样的位置和心情。冬日我们追逐阳光,夏天则诅咒。但太阳已经稳定燃烧了十几亿年,还要这样稳定地持续十几亿年,时间的跨度超越了人类最艰深的想象。
斯隆康比在三十年前是世界首屈一指的热核物理学家,如今却成为了在自己眼前吞噬垃圾食品,被一枪毙命的老年胖子。是什么导致了这个改变?那个潜伏在郑皓元背后的人是谁,从事文物走私,见过不少大场面的郑皓元对他俯首帖耳,是什么人有这么大的能量?就是自己所苦苦寻找的『欧米伽』吗?
他们为什么不杀死自己?非要留下这么一个残躯,借助一根拐杖在一个偏僻山区的修道院的水边,思考这样的问题?
一种总体上解释通的思路在脑海中一直在徘徊,那个人能量他能感受到。但从某个时刻开始,陆抗已经开始产生了异样的感觉。
他抬眼看了看谢宜。谢宜微笑了一下,看上去傻乎乎的。陆抗知道她在装傻,她脑子里想到的东西应该和自己差不多,唯一欠缺的不过是处世经验和判断力。
他们叫你回去……。
陆抗找了一个石凳坐了一下来,没想到石凳冰冷异常。大腿被打断的神经竟然已经感觉不到从臀部传导来的信号。
谢宜对陆抗的话好像没听见,她说道。
『我们要寻找的人,一定是一个对近二十年物理学,或者所对粒子物理学相当了解的一个人。在近二十年死亡的物理学家中,总存在着一些一流的粒子物理学家无缘无故出意外的情形。但更加奇怪的是,位于金字塔顶尖部分那几个粒子物理学家却一直安然无恙,比如提出弦理论、加州理工的爱德华·威腾、解决超稀薄等离子物理模型的东京大学越行四郎,似乎厄运从来不会降临到他们的头上。』
谢宜站在不远处,手里拿着一个笔记本。她说话的声音不大,但由于四周过于安静,她的声音还是很清楚。
陆抗听着,用手掐着自己的小腿,这里已经毫无知觉。肩胛骨也被拷问者的铜棍打得粉碎,自己用力掐的右手,也牵动这肩胛骨的伤势,致命的的疼痛笼罩着脑神经,耳朵周围嗡嗡作响。
『斯隆康比已经死了……所以并不是他。况且他长期不在物理学界了。』
顺着谢宜的解释,假设有一个人在影响世界物理学界的生和死,那他必定是一个顶尖的物理学家,一般的人,即使最高级的罪犯,也不可能对粒子物理有如此深刻的理解。可是顶尖的物理学家全都排查了,根本不可能是罪犯。
『这个人的水准已经足以让斯隆康比心甘情愿地为他效劳,但这个人未必一定要是顶尖物理学家。如果一个人的心思从事犯罪,那他必定不可能长时间从事物理工作。』陆抗说道。
『你那么肯定?』
『这不是一个人,这是一个组织。』但是谢宜说,斯隆康比并不能算世界顶尖的物理学家,充其量在实验物理方面有所建树。而实验物理和理论物理的分界是相当明显的。
或者可以换个角度,这个人不打算真的和世界最顶尖的物理学家接触,但是他有需要一个在物理界能够活动的人,斯隆康比是一个很不错的选择,人脉广但并不声名显赫,行事低调,不引人瞩目。
『斯隆康比的交际圈和学生里面,还没有一个人有足够的能量做这些事情。他有几个还不错的学生,但大部分人都没有再从事物理行业。』谢宜干巴巴地说着这些没用的信息,结论就是一无所获。
『其实,事实已经证明,斯隆康比被放弃了,换句话说他知道的太多,或许没有了利用价值。总之,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面。如果我是欧米伽,我一定手里有好几个这样的人。』
『你为什么要自投罗网?你明知道他们会抓住你,你还是要去?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谢宜终于问出来陆抗一直等着回答的问题。
陆抗挥了挥手,似乎在驱赶四周的苍蝇,其实什么飞虫也没有,这里清冷干燥。
『我的确知道一些你不知道的事情,我不说出来是因为我想保护……』
『你不说出来,是因为信不过我……』谢宜打断了陆抗的话。陆抗半晌没有出声,他看着四周,四周静悄悄的。只有淡淡的风声和修道院的风铃声。
『谢宜……有人在我们周围……』,陆抗的声音低到只有谢宜才能听得见的程度。
谢宜打算四周看,但被陆抗更加低沉的声音打断了。
『不要四处看,就看着我,我要跟你说话……谢宜,你暂时回去……接下来,你要自己一个人决定自己做什么。』陆抗坐直身体,对谢宜有一点点抱歉。
『接下来是自己一个人的旅程,这段腥风血雨再让一个女孩子一起承担,有些不近人情。我们从一开始低估了这件事情的难度……懂了吗?暂时回去。』
他看见谢宜微张着嘴看着自己,单薄的嘴唇在微微的颤抖,因为被命令只能看着陆抗,她的目光有点怪异。
『你现在什么也别说,转身回,你的行李和车都在门口等着,下了山以后,你可以自己想想怎么进行下一步,懂吗……』
陆抗看着谢宜的眼神始终在聚焦,他收缩瞳孔的眼部动作像是同时发出的另外一个信号,叠加在话语上,传达给了谢宜。
谢宜点了点头,慢慢转身离开,越走越远,消失在小花园的尽头。
陆抗坐在原地。谢宜离开了,猛然间觉得天地之间少了一个朝夕相处的人,感觉有一点寂寞。
他一直在看谢宜的背影。那是一个不算太强壮的一个女孩子,实际上她并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她应该做一个很好的分析员,坐在安全的地方,给自己提供信息的帮助,而不是让她一个人在山野之中疯狂寻找埋于地下的自己。
她那个时候该有多少的恐惧与绝望,她或许哭泣与呼喊,这一切自己都只能事后想象,谢宜本人也没有提过。她似乎刻意回避自己,虽然两人相处依然轻松,但多多少少陆抗也能感受到谢宜在自己面前有点紧张。
陆抗有一点小小的负罪感。他不禁叹了一口气。隐瞒谢宜的事情,事关重大,他不想过早让谢宜知道所有的事情,这样反而会害死她,他总要找个时间和一个很好的地方,跟谢宜好好交代一番。
『找个什么样的地点呢?』陆抗不禁随意地想着这个问题。
猛然间,水池里波光荡漾的鳞片闪耀中,夹杂着一个奇怪的亮点,这个亮点不是荡漾的水面,而是来自一个硬表面的反射。
『来了……』。
他立刻蹲下,随即打算侧滚翻到一边。与此同时,空气中的音爆在耳边炸开,然后是子弹击打在水池边鹅卵石上,飞迸到自己皮肤上的小石头的疼痛,有过了半秒钟,枪声才传过来。
在自己对面的教堂高塔上,一个枪手正在拉开枪栓,发射第二颗子弹。这子弹将越过三百多米的距离,以超过音速的速度再次射击自己的要害部位。但此时,陆抗的侧滚翻已经把自己隐藏在左侧一个小型飞扶壁的死角之中。
第二枪射中了飞扶壁的红砖,但是第三枪并没有打来。陆抗知道,在前两枪没有击中的情况下,第三枪已经失去了意义。此时枪手必然以最快的速度逃离射击位置。陆抗抬起头来,看着那个高塔的尖端,此时只有一片耀眼的太阳光芒,晒得自己眼睛里面一片雪亮,除此之外空无一物。
远处的亚得里亚海闪烁着地中海美丽的蓝色,Jadrolinia轮渡公司豪华的巨轮在海上缓慢地行驶,来往于克罗地亚斯普利特与意大利安科纳之间。陆抗正是坐着这艘船跨海而来。
除了事情的出发点之外,陆抗还有一件事情没有拿出来和谢宜分享。
在被关押在密室之中的时候,他面对着这郑皓元,郑皓元在自己被拷打结束以后闯进了小房间。冲到自己面前。
郑皓元的背后是一个摄像头。陆抗能看出好几十种摄像头的型号和工业标准,他知道这个摄像头是那种带有高度敏感录音话筒的设备。
知道这一点之后,他就对郑皓元面对自己张着的大嘴不感到吃惊了。郑皓元面对着自己,手里拿着一个带有尖刺的木棒,正在一棍一棍地击打在自己赤裸的两肋,但是嘴里却夸张地说着一句话。他仿佛要让陆抗看见似得,嘴张大地有点夸张,但还不至于让背后的摄像头能看出自己两脸颊的咬肌有着明显的变化。
他没有出声,只是将那句话说了两遍,他知道陆抗能记住自己的嘴型,所以也不再多言。他丢弃了棍子,仿佛释放完怒火一般离开了密室,一直保持着一个恶棍的形象。
『斯普利特……宫殿。』这就是郑皓元说的话,他使用英语说的,说的时候咬牙切齿,仿佛充满了对陆抗的仇恨。
如果郑皓元嘴里说的确实是『Splite,Palace』这两个英文单词的话,无疑就是指克罗地亚的戴克里先行宫,这个前罗马皇帝将庞大的帝国从一盘散沙中解救出来,功成名退之后隐居在斯普利特,给自己建构了一个巨大的宫殿,在里面悠闲的养花种草。
这里游人繁盛,是一个著名的景点。如今的克罗地亚地中海沿岸地区,之前全是属于欧洲的古希腊和罗马帝国境内,从宗教和文化上都和东欧地区的文化地域大相径庭。这里到处是阳光、献花,啤酒小店和四处赶来,操着各种语言的游客。
郑皓元对这里熟悉是很正常的。东欧国家的文物贩子正在不遗余力地从东欧解体与科索沃战争之后早已崩坏的国家博物馆中偷运与贩卖文物。郑皓元的行迹遍布欧洲所有肮脏的地下交易市场,这里一定有他的人脉和据点。
自己被抓住和囚禁的地方位于威尼斯东北部博德诺内的山区,这里离克罗地亚边境并不远,所以这个 Split 的地名并不令人费解。他相信陆抗一定能够理解。
也许是郑皓元是一个商人,他没有强烈的意识形态偏向,这也许是他选择背叛他幕后主子的重要原因。他异乎寻常在自己身体上残酷地毒打,无疑显露出对自己做出背叛行为的一种深层次的恐惧。以郑皓元的机敏和阅历,他会对谁有着如此深深的恐惧呢?但是如果他早就知道自己一定不会死的话,陆抗就要想想自己为何不会死。
其实陆抗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也许是基于对自己绝对不会立刻死去的信念,他才能冒险与斯隆康比威尼斯见面。至于为什么,陆抗心中默默叨念着那个单词,声音小地自己也听不见。
对于这次见面,陆抗理解为郑皓元发现了陆抗的价值。他应该已经发现陆抗能在他主人手里生还,必定有某种不一样的理由。有某些事情他渴望实现,他交给了陆抗,这是敌人,但是自己如果有二心,最好的帮手只有敌人,因为那样最安全。
陆抗花了一个多小时在戴克里先的宫殿中漫步,四面早已伤痕累累的墙壁上长满了青草,抬头上看是青蓝色的天空。这里仿佛是历史的停滞,自己浑然就身处在古罗马帝国之中。
这种思古的畅然感,暂时抵消了极度的炎热和烦躁。早已浑身汗透的衣服,带着盐分,让自己背部的伤口火辣辣地疼。
郑皓元不见踪影,他也没有留下任何的联系方法,但是陆抗知道那不可能,两个人心照不宣,到这里就对了。只要自己现身,郑皓元自然有办法。
陆抗扯了扯自己粘贴的假胡子,里面的胶水大概也快要失效了。
四周有不少讲西班牙语的游客,一个短发穿着红色衬衣的中年女子,皮肤早已被太阳炙烤坏掉,就如同一个被晒干的橘子皮,手里拿着一个简陋的相机走过来,用西班牙语告诉陆抗,让他帮忙拍一张自己和朋友的合影。
陆抗拍完照,将相机还给了那个女人。手里捏着伴随递过来的相机一起的一张小纸条,早已被汗水打湿。他打开一看,是一个叫『Kavana』的咖啡店名字。
大概陆抗抵达这个外面是红色遮阳布的咖啡店的时候,莫名地感受到一股凉风吹来。他望向右侧。在咖啡店的拐角,是一个通向戴克里先宫殿古建筑群的小巷子,里面青石铺路,吹来一股清凉的冷风。
小巷子的入口处有一个小店,门口是一个Mungos 连锁店的黄色标志,是一片由灰色石膏和水泥建筑氛围中唯一的两点。在门口站着一个人,正是郑皓元。他穿了一件印度人的传统对襟方领上衣,在如此清凉的弄堂里竟然不显得突兀。
他的身后是一个黑黝黝的门。门的上方有一个牌子,上面写着 Antique 的字样,显然是一个古玩小店。陆抗走过去,撕掉了汗水连连的胡子,顿觉一股凉意。
郑皓元看着陆抗,点起了嘴上的一根烟,冷笑。随手摘下了头顶上的牌子,背面写着 closed。他侧身进屋,随手关上门,屋子里顿时黑暗了下来。里面是一个昏暗的小店铺,堆满了各种旅游区里常见的古玩器皿,不外钟表、礼盒、乐器与各类神像,上面布满了灰尘。
『通常这类小店里面的东西都是假的,五十块钱你可以拿走任何一件,但我卖东西主要看人。你是行家,我自然有好东西给你。』
郑皓元说话的腔调有点程式化,这类的说辞也许说过很多遍。
陆抗想找把椅子坐下来,在广场上已经转悠了两个多小时,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清凉的所在,阴森的空气固然舒服,但被毒打过的大腿肌肉又开始疼痛。
别动!椅子上那副祭坛画值九十万英镑!郑皓元高声叫道,但并没有走过来。『乔托之前的几个祭坛画家只在艺术史教材上有些边边角角的名字,但那也价值连城。』郑皓元转过身,去拿工具盒里的刷子。
等他转过身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把手枪。幽蓝的枪管在昏暗,带有橘黄色气息的光线下闪闪发光。满屋子价值连城的艺术品在随处摆放,远处传来斯普利特主教座堂的淡淡钟声,让这间屋子充满了艺术气息,并没有因为枪口的寒光而减弱。
你想干掉我的话有太多的机会,不用等到现在。
陆抗说道,观察着屋子里的格局,他发现在大座钟的后面有一个暗门,而郑皓元的左手正放在一个器物修理台上的一个开关上。
『我只是要保证你受我的控制而已。』郑皓元打开开关,暗门后面的一个下沉台阶显露了出来。
『那是在八年以前,我经营着一个亚洲文物交流的渠道,每年我能赚大约六七百万的利润。这笔钱有很大一部分经营着我的人脉,没有这些人脉,我不仅赚不到钱,而且还有杀身之祸。所以实际挣到手的钱并没有那么多。』
郑皓元躺在地下室的沙发上,不肯脱下他的茶色墨镜。这里被装修地颇为明亮。与上面古香古色的古玩店相比,这里到处是电脑显示屏和德国现代风格的家具、以及各种顶尖的通讯设备。
郑皓元很放松,瘫软着身体。他是这里的主人。类似这样的地方,他在亚洲和美洲还有好几处。他嘴里塞满了生蚝与芥末的混合物,桌子上还有亚得里亚海真赤鲷与金枪鱼碎块,混合着冰激凌,装在空瓤的菠萝中,上面放满了冰块。
他似乎毫无顾忌的往嘴里填塞着食物,嘴里的话变得嘟嘟囔囔。
那是在大同江边的一个日本料亭,里面坐着不少权高位重的人,还有一些不同肤色的外国人,这是一个贸易联谊会。我当时已经被大同江啤酒弄得有点神志不清。
你知道,那些人虽然生活在贫穷的国家,可是让少数人过上富豪的生活还是可以的。在这里你可以吃上最高级的料理。过着极度富裕的日子。
我的内心深处早已想离开,但是我不敢。江边沾满了军人,一个稍微有敌意的眼神就会让我被扔进江中。
这些人嘴里塞满了食物,讨论着一些漫不着边际的话题。其实对我来说,生意早就谈完了,只花了不到几分钟,我要负责再把他们弄来的文物拿到东京或者欧洲来贩卖,所有的钱都要给他们,我当然可以赚一点差价,但这点差价我根本不在乎。
『那你还要做?』陆抗能感受到郑皓元的心境,看着他推了推眼睛上的眼镜。
我的第一笔生意是从他们那里开始的。我父亲是中国人,但我的母亲是韩国人,准确地说是逃到了韩国的朝鲜人……,她并没有出生在那里。
我母亲家有一些亲戚,我因为这个关系比较早就在那里做一些见不得光的生意。我可以自由出入那里,但是并不是为了赚钱,主要是为了我的那些亲戚的安全,有时候给他们点好处。
有一天有一个官员让我带一个东西去北京,卖给一个韩国使馆里的韩国人,路上我看了一下,是一个花瓶。我那个时候还不太懂这个东西的价值,但是倒手之后我赚了十几万韩元,我一下子明白了。有些人需要钱,他们有渠道,而我负责卖东西。除了文物,我还卖过贵金属,橡胶和整船的高山木料。并且我猛然明白他们并不是为了自己的私利,而是为了国家,我说的是真的,别以为我开玩笑。
郑皓元哈哈笑了起来,语气中带有一种深深地伤感。『他们在这里吃着最高级的料理,喝着最昂贵的酒,是他们对这个国家做出贡献的奖赏,他们的情绪很高,并且不断地唱歌。』
他渐渐放下了嘴上的食物,一个细长的章鱼腿慢慢地吸进嘴里。表情开始变得沉积,不再是刚才那种随意。
他的故事逐渐进入细节和高潮部分。
我心烦意乱,因为我一直关注和喜爱的一名女子到此时此刻还没有出现。她是贸易代表团里面的一个汉语翻译,只要是这种场合她都会在。我静静地等着,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
这个时候,那些不属于这个国家的人纷纷告辞,因为他么都知道,真正的享乐才刚刚开始,他们是不被允许目睹的。我原本也想走,可是被他们强行留了下来,从一个方面说是他们对我的器重,算是他们自己人;另外一方面我还没有见到她,我不甘心,我想再等等看。
盛宴开始了,我看见有人抬上来整只烤熟的乳猪和堆成山一样的蛋糕,还有各种烈性酒。前面那种淡雅的日本料理不过是一个幌子。有人开始疯狂喝酒,呼喊着粗鄙不堪的名词,唱着民族歌曲中败兴的小调,这才是他们。
而时间越来越久,我的心就越来越凉。我知道一定出事了。这种声色犬马的场面,她是一定会出现的,并且会轮流被这些大人物抱在怀中亲昵,彼此吹嘘。
『但是她从来就是一朵白莲。她不是那种放纵自己的女孩子。』
讲到这里,郑皓元在沙发上坐直了腰,摘掉了眼睛,拿起桌子上的威士忌喝了一口,让已经被冰块冻得发胀的喉咙更加的难受。他语带哽咽。
『她只是恐惧,她的家人都被囚禁,所有的生死都要看着她的表现。她的头发打卷,脸非常的圆润,嘴唇就好像海绵一样柔软。她穿贸易代表团的制服最好看,她有一双笑眯眯的眼睛和小巧的鼻子。』
郑皓元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停顿了很长时间,仿佛从遥远的记忆中寻找已经苦要消失干净的影像。
他想起来在大同江上,在海边,他和那个女人一起依偎在一起,悄悄计划着他们卑微的未来的场景,心中无比的酸楚。
那个女人最终被带上来了。她穿着几天前和郑皓元分开时候的衣服,已经被撕碎,上面布满了烙铁炙烤的痕迹。她被残酷毒打了好几天,一边的耳朵被活活地撕下,留下可怕的血疤,粘连着她美丽的头发。
她被带来了以后,直接扔在宴会厅的地板上,可是她还是倔强地,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只不过眼神始终没有看郑皓元一眼。
『我那一刻几乎要疯狂。我眼前的一幕代表着这个女人彻底要从世界上消失。我想起了和她认识的那一刻的所有瞬间,从认识到我们筹划着如何规划我们的未来。
我心里原本充满了信心,我觉得我的能力办到这样的事情并不困难。我在这片土地上几年的努力不会一点效果都没有。但这一切都即将结束,我救不了这个女人,而且我还没有预见到发生在我身上的危险。』
郑皓元浑身在颤抖,他看见周围的几个人用枪托继续殴打那个女人的后脑,近在咫尺,他能听见可怕的头骨裂开的声音。
女人带着必死的决心,从头到尾一身不吭,只是紧闭着双眼,用双手护住自己的胸膛,维系着作为一个她最后的尊严。最后她奄奄一息,倒在地毯上,上面沾满了烈酒、蛋糕和她的鲜血。
郑皓元的脑子里洋溢起东北地区蒙古人的血性,他打算一跃而起,用手边的一个大同江啤酒瓶和这帮混蛋王八蛋同归于尽。既然强行把自己留在最后,无非就是要让他亲眼看看自己所爱的女人如何被虐待。这种昭然若揭的羞辱,让郑皓元决定不要再遮遮掩掩。
『反正我知道今天晚上第二个被杀的人就是我,我不打算这么窝囊的死。』郑皓元描述着当时的场景,声情并茂。
陆抗静静地停着,他知道郑皓元之所以成为今天的他,必定经历过不少的事情。人的一生都不会那么简单。他绝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人。
『但我被旁边的一个人扯住了。』
郑皓元的肩膀上突然压过来一个手,这只手特别有力,郑皓元一百多公斤的体重竟然被压得站不起来。他转头一看,看见自己的右边有一个人。五十多岁的年纪,雪白的络腮胡子,穿着一身双排扣高级面料的西装,冲着自己笑了笑。
这个人没有传统东亚人的脸,消瘦,神色清俊,一脸不一样的眼神,一看就知道是非凡之人。这个人熟练操着各种语言,汉语,俄语,朝鲜语,蒙古语……
他的眼神里有很多话,此时却只是微笑着,什么话也没说。
『日后他告诉我。那种方式只不过是东北亚民族的一种习性,他们对你确实有怀疑,但并没有证据,如果你在那一刻跳出去,无疑是印证了这些人的猜测。他们喜欢残忍和忍耐。如果你在这个样的时刻能够忍耐下来,在东北亚人的哲学中,你就是「大丈夫」,能屈能伸。这才是英雄。他们敬重这样的人。』
无疑,坐在郑皓元右边的人确实就是这个意思。这些人对郑皓元有着一种天然的戒心。因为他的血统,他们普遍将他作为自己的奴才和走狗,不允许任何的不忠诚和离心离德。和女人发生肉体关系并不算罪过,任意占有和榨取美女的肉体,享受着掠夺的快感,让人充满敬意。
如果眼前这个正在受苦的女人和郑皓元只是肉体关系,他们并不会在意。他们也相信,这种场面也只是给郑皓元一个警示,你所喜欢的女人是个卑鄙的母狗,你不能和她有任何精神层面的交往。如果你能心照不宣的接受,在日后的岁月中谨慎言行,他们会继续当郑皓元是自己人。
郑皓元的内心却对这些人极度鄙视。他暂时还听不进这个劝阻他男人的意见。
『我不管那么多,我看见她躺在地上,她已经像一具尸体了。那些人依然用皮靴踢踏她的身体,我看见她的身体翻了过来,裸露的裙子下面,是已经被犬科动物咬碎的小腿。可是就算如此,她还是带着她特有的美丽。』
郑皓元挣脱了右边这个人的劝阻,挥舞着双臂冲了上去。他大喊大叫,血红的视野之中,所有人都是敌人,他只想把这个世界撕碎、砸烂、和自己陪葬。他打倒了一些人,带着全身的力气,抱起了地上的女人。
也许在冥冥之中,那个女人知道自己被自己所爱的男人抱着,被枪托和刑具碾碎的脸露出了安详的面容。
『她像个母亲,我孩子的母亲……』,随后,沉重的皮靴踩过油脂浸润地毯表面的声音传来,郑皓元的后脑勺被枪托狠狠地猛击。
等我醒来的时候,我闻到了江水上的水草味。那是初冬的夜晚,我的双手双脚被捆绑,已经感觉不到大同江寒意。依稀可以看见江岸的两侧已经开始结冰。甲板上冰冷地要死。几个军官在甲板上抽烟,低声说话,发动机沉闷的声音传来,被两岸反射回来,形成浑浊的声音,单调、乏味。
我不知道能做什么,寒冷,无所事事,反正我就要死了。
我想抽支烟,可是没有人理会我。甲板的栏杆旁边放着一个木板,估计是一会把我扔进江里的跳板。我估计我会在一分钟之内死去,随后冰冷的江水会把我冲到下游,等到来年解冻之后,暴晒在初春的阳光中发臭。
我开始考虑天国的存在,我没做过什么好事,也许天堂没有我的位置,但是我有我的女人陪伴。我哭了,我毕竟这么悲惨地死去,和我理想的生活相去甚远。
这种念头一直折磨着我,直到我看见在甲板上方船长室,我看见了他。那个在宴会厅阻止我的人,站在橘黄色白炽灯下,透过污垢和油腻的玻璃窗看着我。
陆抗静静地听着。所有的叙事核心就是这个人。郑皓元的故事真挚动人,但不知道真假。但是这个人的存在却是确信无疑的。陆抗能感觉到,这就是『欧米伽』,自己苦苦追索的人。
这个人不是天上突然掉下来的,从漫长的时间之前,他就一直存在,默默地为今后要做的事情做着准备。
『电铃响了,军官们把烟头扔进江里,开始朝我走来。我开始感到害怕。他们就用这种方式处死家奴和背叛者。如果那个人不存在,也许我不会挣扎,接受我悲惨的命运。可是那个时候我看见了他,他跟救世主一样站在我头顶上面,沐浴在暖色的灯光之中。我有活路,不然他不会出现在那里。』
那个人戴着白手套,用手撑着前方的仪表盘,冷冷地看着郑皓元被抓住,安放在木板上。他拿起手机,隔着玻璃郑皓元也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他说话很慢,似乎对眼前的景象并不着急,只是不紧不慢地用嘴蠕动着。
郑皓元的身体跨过栏杆,江风瞬间清澈起来,远离了甲板上的油腻味和烟味,此时完全是那种刺骨的寒风。郑皓元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倾斜,依靠着重力,他的身体划过木板,向下坠落,朝着乌黑的江水撞击过去。
也许一切都是假象,这个人什么也没做,他不过是过来作为一个免费的观众,又或者是监斩官。郑皓元不听劝告,耗尽了他的信任。但是,郑皓元充满凉意的心中还存在着最后希望。
他激起巨大的浪花,冰冷的江水像无数小虫叮咬一般,一种麻簌簌的感觉布满全身。巨大的重力加速度让他继续向下,猛地腿部一种强烈的拉拽感传来。他的脚脖子上被栓了一个坚固的铁丝,此时的他就好像一个蒙古猎人满载而归时马后面拖拽的动物尸体,在江水中划过一道浪花。
当他彻底恢复知觉的时候,他坐在北京东二环的一个舒适酒店的床上。郑皓元看见了那个人,救他的人。
『从法律上他已经被执行死刑了,你不复存在。』这个人坐在离他不远的沙发上,穿着得体的衬衣,抽着一只雪茄。
『你不用担心,你在那个国家的人脉还在,他们只不过想小惩大诫,你还要给他们赚钱。死亡随时会降临到你的头上,不管你跑到哪里,你身上都留着他们民族的血液,这一点,即使是我,也改变不了。』
『他叫什么名字,他是谁?』陆抗开始发问,因为故事到了这里即将告一段落。很明显,郑皓元的生命已经和这个人发生了联系。这个人代替了那个国家的力量,行使着对郑皓元生杀予夺的大权。从头到尾,郑皓元在这个人眼中,就是一个随时可以被利用的棋子。故事所发生的所有节奏感和掌控力,像极了『欧米伽』的一切所作所为。
郑皓元饭饱酒足,眼睛里开始了浓厚的困意。他打着饱嗝,哈哈笑了。
我叫你来,你当然认为我会说出这个人的名字和身份,因为你到现在还认为我是一个反叛者。你错了,不存在什么背叛,我从来都不是他的人,他不过就是利用我而已。
『所以呢,你没觉得我们今天的见面是一种背叛?那既然如此,你就更应该告诉我。』陆抗再次重复了这个疑问,其实他也想知道。
陆抗找了个对面的椅子坐下。
『那不是一个人,那是一群人。我到现在为止并不知道我说的这个人,和你要找的人,是不是一个人。所以,我决定不说。』
陆抗听了郑皓元的话,觉得和自己判断的一致。『欧米伽』绝不是某一个人。但听到郑皓元如此说,他还是有一点成就感。
『如果我不问的话,那么我们今天的见面意义在哪里?』陆抗预感郑皓元所描述的故事中,真正的主角不是那个救他的男人,而是那个『女人』。
『帮我找到她。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郑皓元坐直了身体,死鱼一般的眼睛看着陆抗。
『我知道你可以。我就是知道,我看人不会有错的。』这是郑皓元的肺腑之言。『你神通广大,你能力很强。』
『你为什么不亲自去?』陆抗的反问让郑皓元有一点点苦涩。
『我告诉你,既然他,那个男人,救得了我,也救得了那个女人。总之,她没有死,经过了很复杂的过程,我一言难尽,我没有那么多的时间,总之最后她逃出去了,被我安排在一个地方,这个世界上的人找不到的地方。我原本打算等一切都结束了去找她,但是……这个事情我要交给你。』
郑皓元慢慢站起来。
『我一生唯一爱过的女人。我们是在贸易代表团认识的,对所有人她都很冷漠,唯独对我,她把我当做了她的哥哥,老实说我一开始只在乎她的身体,但是……你知道的,我爱上了她。我们在一起充满了苦涩,但是值得回忆。她被发现通敌,被他们毒打,但是最后还是在那个男人的帮助下逃走了,我知道,那个男人是为了更好的让我替他卖命,我做到了,但是最后,那个女人却没有和我在一起。』
『她在哪里?』陆抗的问题很简单。
『在哈萨克斯坦,或者在周边的某个地方。具体我不是很清楚,听说她重操旧业,是个妓女,或许也不是,那个男人曾经让一个杀手保护过她一阵子,但是后来也没有再继续进行下去……我只是听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她不是妓女,她……』
郑皓元大声咒骂着,似乎陷入癫狂。他双手挥舞,抱着自己的脑袋,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她叫什么?』陆抗再一次问道。
『李珍基,但是现在她不可能还用这个名字,她是个东亚女人,在当地很奇怪,所以她只好做妓女,只有妓女里面可以有外国面孔,她是在保护自己……』
陆抗明显感到了空气中慢慢弥漫着一股甜甜的味道。
郑皓元的脸色变了,越来越苍白,嘴唇发青。陆抗一跃而起,后悔自己的失察,他拿起桌子上的冰块,已经渐渐融化的冰块散发出一股甲氟麟酸特已酯的气息,这是一种刺激呼吸道的毒液,事先冰冻起来和冰块混合到了一起,外表完全看不出来。
而此时此刻,桌子上的显示器可以看出来,一群人已经在地层上方破门而入,他们已经找到暗门,正在那里破坏,随时随地会冲下来。这到底是郑皓元自己的自杀行为还是有人暗算,此时也无法分清楚。他走过去,抱起郑皓元的身体,高声叫喊:『从哪里出去?』
郑皓元虚弱的看着陆抗,嘴角慢慢歪斜,努力想说出什么,陆抗贴近了耳朵仔细听,断断续续听见郑皓元说道:『给她……』。
他的胸口猛然被郑皓元砸了一拳,陆抗一开始以为是遭了暗算,但是很快发现并不是,那只是郑皓元递过来的一个照片,他拽在手心里,已经揉捏成一团。
打开一看,应该是郑皓元提到的女人李珍基,面容秀美,目视前方。站在她的旁边的是八九年前的郑皓元,彼时的他眼光中还有些清澈。
在照片之外,还有一个小小的移动硬盘,上面全是郑皓元的汗渍。
郑皓元的身体猛地抽搐起来,地面上传来越来越响的砸门声。陆抗用拳头猛击郑皓元的心脏,他已经不可避免地走向死亡。
陆抗放下郑皓元,在几秒内整理自己的思路。上面的人应该在十几秒之内会破门而入。这些人受过良好训练,而自己什么武器都没有。根本无法抵抗。不知道这个地下室有没有暗道。机敏如郑皓元这样的人不可能不给自己留后路。
站在屋子中间,他发现郑皓元所做的长沙发下方有一块地毯。原本应该覆盖在沙发之前位置的地毯,却覆盖在沙发的底部。
陆抗走过去,一把掀开沙发,地上的地毯被拉起,露出一个黑森森的入口。就在这一刻,楼上的暗门被砸开,十几个人顺着狭窄的楼梯冲了下来。也许是人太多,他们的速度反而慢了下来,等到他们冲进来的时候,正好看见陆抗最后的身影。
前方有一个木梯子,往上走就是一个拱形的木门,简陋但结实无比。上面有一个巨大的锁,如果没有钥匙,势必在短时间内无法打开。
见鬼!陆抗暗自咒骂,他已经做好了回身和这群人搏斗的准备。没有必胜的概率,一场混战不可避免,在如此狭小的空间,就算会被误伤,自己会被他们手里拿着的M11 冲锋枪打成筛子。
此时一瞬间,他有点无法判断郑皓元的动机。如果真的是求自己救出他心爱的女人,这群突然闯入的人如何得到消息?如果真要陷害和击杀自己,在任何过程都有大把的机会。
无论如何,郑皓元并无任何理由要自己的命,那这一切如何解释。
幽暗的通道里突然闪过一道耀眼的阳光,一阵木板脆裂的声音传来,木屑飞溅。
这道耀目的光线也直射进从地下室追过来的那群人。下午四点,亚得里亚海东岸朝西这一面的太阳十分炙热,他们不由自主地站住,用双手挡住自己的眼睛,仍然能感受到光线的灼烧。
主教座堂的钟声再一次传来,陆抗看见通道尽头的木门背后,一把消防斧正在劈砍,每砍一下,就多一道阳光。然后一脚踹来,那道木门倒了下来,顿时几平方米横截面的阳光倾泻下来。陆抗就在木梯下方,处于阳光的阴影之中,他看得更清楚。
一个身体修长的女子,手里拿着消防斧,站在被太阳照射滚烫的水泥地面上方,背后是熙熙攘攘的大街和一辆车门还没关闭的消防车。
在他的身后是克罗地亚的 SWAT 特种部队的士兵,他们已经荷枪实弹在女人身后散开,自动武器的枪口放射性散开,呈现出处于中心位置,手里拿着斧头的谢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