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carus's Fall
人类的太阳虽然温暖,给人光明,但也会灼伤人
第十六章
阳光从火车行驶出山洞的时候照射过来,外面已经是一片金色的海洋。右手边暖和的阳光炙烤着车厢,照射在谢宜的右脸。火车正朝东行驶,从法国南部海岸尼斯开往意大利边境小城温蒂米迪亚。
陆抗看着桌子上的一张纸条,上面画着一朵盛开的鲜花,插在一个有些丑陋的瓦罐之中。笔画很潦草,是陆抗的水平。他将这张制片递给谢宜,『记住这个样子,一会我们下车的时候,你注意看看,那个店铺有这个图形。』陆抗有手指了指那个手绘的鲜花。
他看了看手表,『时间还早,到了之后可以先逛逛,有几个小时,与我们约见的人见面的时间。』
这个地方陆抗很熟悉,他在意大利上大学的几年之中,他跑遍了所有能吃喝玩乐的地方,有这样一个全职导游,自己并不用操心各种问题。谢宜很满意陆抗的安排,点了点头,就在这个时候,火车进站了。
温蒂米迪亚,是从法国南部进入意大利的一个边境小城,紧靠着阿尔卑斯山和地中海之间的一个狭长地带,几乎四季如春。从火车站一下来,就看见如海洋一般的繁花,淡紫色笼罩在绚烂的阳光之中,烤面包和面条与奶酪的香气在小街道上弥漫。
谢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着陆抗慢慢地从台阶上下来,走到火车站前方的一个小广场的喷泉边坐下。她几乎想给陆抗拍一张照片,然后偷偷的留着。他们俩就像一对世界上的好朋友,此时此刻分享着莫名其妙的痛快和惬意。
谢宜拿出手机,从很远的地方决定给陆抗拍一张照片。她想在几十年后,陆抗白发苍苍的时候突然拿给他看。她能想象陆抗一定会咧着嘴傻乎乎地笑了,陶醉在自己年轻时代的美好回忆之中,然后对自己表示感谢。
但是此时在取景框里面,陆抗已经不见了。在几秒之中他还端坐在那个喷泉旁边,这一点谢宜非常的清楚。她不能轻举妄动,从下车的那一刻起,他们俩之间就有了默契,从此时此刻开始,他们是一对完全不认识的人。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们是在一起行动的。
从重庆回到北京之后,陆抗就联系了郑雄。他们之间谈了什么,谢宜并不知道,但是回来以后,陆抗就让谢宜立刻准备飞往法国。
他只是简短地告诉谢宜,有一个人是必须要见的,这个人很谨慎,也长期还海外从事着某种见不得人的生意,但是这个人已经接触到了他们正在寻找的那个『欧米茄』的外围。找到这个人是现在最紧迫的人物。
陆抗的意思很简单,这个人能不能信任目前还不知道,但是只要和这个人接触,就一定能接近他们要寻找的目标,不管有没有风险,这样旅程必须要去。况且,郑雄安排的事,无论如何是必须要去的。
『我们来总结一下到目前为止我们知道的所有事情……』
陆抗与谢宜在出发的前夜,一起坐在办公室的角落里,这可能是他们最后在这间办公室的时光,此时倍感珍惜。
白板上已经布满了整个事件的一些信息,但这些事情的内部关系也只有他们两人才知道,即便是局长站在这里也看不懂。但吴天舒就站在白板面前。
她是被专程叫来听取陆抗的汇报的,尽管她的脸上还带着一脸的无奈与烦恼。
『首先,这次空难的技术分析报告基本已经有了内部的一个版本,技术分析已经显示,飞机的舱门在空中结构尚完整的时候被打开过,虽然飞行记录仪上的电路日志才能真正说明这一点,但大概率事情可以作为我们推理事情的起点。』
陆抗的声音保持着一贯的冷静,手势也变得有力,这一点让吴天舒感到烦恼。
『如果舱门被打开,那么只有一种可能,有人借此离开了飞机,当然不可能是往下扔什么东西。根据目前搜集的全部遗体残骸结果显示,只有副驾驶雷生的遗体残骸最少,至少从拼装的角度上是如此。这也说明,离开飞机的只有雷生。』
吴天舒冷笑一声,她觉得陆抗又把事情引导到侦探小说这一路上。
『离开又能说明什么呢?慌不择路也是有可能的,飞机上可能发生任何事情。何以见得他就是恐怖分子?他如果真的是恐怖分子,如果真如你们念念不忘的德国之翼空难模板,他应该把自己锁在机舱里做自杀撞地,岂不是更加轰轰烈烈?』
陆抗耸了耸肩,知道一定会有这个反应,他看了看谢宜,希望谢宜继续回答。
『雷生之前有着伞兵的训练经历,并且这架专机上,曾经有过做电子对抗演练用途,有降落伞的配备。这也足够说明雷生具有离开的可能。而且,在事发的之后没几天,雷生的父亲自尽身亡,我们不相信这是一个巧合……』
吴天舒哼了一声。『我们……』,看来谢宜已经完全被陆抗收服了……
她也知道,这并不是一家普通的民航飞机,虽然是采用了空客 332的机身,但除了发动机,全机的航电设备都被换装国产设备,实际上是按照军机的配置进行的。
正因为如此,吴天舒更不相信恐怖分子会对待一家专机,因为没有任何政治宣传效果,在国际空难名录中甚至有可能不出现这架飞机。但是此时此刻,也只能听着陆抗和谢宜继续。
『我们假定副驾驶雷生离开了飞机,但是方圆一百多公里之内并没有找到他的尸体和踪迹,这是为什么呢?这说明他还活着。既然还活着,也就是意味着这不是一时冲动的恐怖活动,而是有着明确动机和计划的一次行为。况且坠机地点距离边境仅仅十公里,我相信,他精确计算了坠机地点,然后利用高空飘荡,将自己降落在国境线之外。』
『飞机上发生了什么?是武力劫持了飞机吗?』吴天舒问道。
『不知道……没有飞机记录仪,什么也不知道。但重点并不在这里,这个副驾驶雷生,我们假定他是行动的实施者,那么谁是策动者呢?我的目的是找到背后的人,至于飞机上发生了什么,他采用了什么方式控制了飞机的驾驶权,这并不是重点,你也知道,按照惯例,飞机是副驾驶驾驶的,机长只起到监督的作用,老实说,雷生要对付的只有机长一个人而已。』
陆抗的语句开始滔滔不绝,语气开始变得强硬起来。
『问题的重点在于为何是这架飞机,这也很明白,因为飞机上是国际顶级的几个可控核聚变专家,显而易见,这起空难是针对他们而实施的,虽然这是一架专机飞行任务,但是必定有人知道了这架飞机的飞行时间与飞行任务的细节,从而策划了这次袭击,这才是最可怕的。我们集中精力要找到的是这个背后的力量。』
『这是我们 TSIB 的任务吗?陆抗!调查局是侦探社吗?我们不是执法机构。我们不是 MI6!』吴天舒的脸色变得苍白。理工背景的她开始感到一种不安。
吴天舒冷静下来,她瞬间明白,眼前的陆抗显然就是前任局长郑雄的忠实信徒,郑雄之所以离开 TSIB 也是因为在他的任内,极力扩大了 TSIB 的调查权,导致了很多的非议,被迫离开,而现在这个家伙无疑是郑雄阴魂不散的存在。
陆抗当然也知道吴天舒的内心世界在想什么。但是他也不否认这一点,在一堆技术文件里寻找答案,已经不能满足陆抗的好奇心。他的脸色昏暗。
『局长,我郑重的说一句。一个非常深沉的黑暗面就展示在我们面前,这是一起针对这个世界最伟大的科技突破而发起的进攻,起目的不在于那种烂俗的信仰冲突,而是一次内在,隐秘的,旨在消灭世人所不知的一个科技领域的攻击,其目的我目前并不知道,但这并非一个普普通通的国际恐怖主义活动,这是一种新类型的犯罪活动。这不过是开始,或许不是开始,而是中间的一个链条,我们正处于这个犯罪链条中的一个环节。我希望,我们的……TSIB 不能落在后面。这是 TSIB 成立以来的一次重大机会,我不希望你和我被排除在外。就像你说的,TSIB 是一个技术部门。』
谢宜承认,陆抗的说服能力很强大,因为这番话她听得心潮澎湃。她相信吴天舒也似乎被说动了。
吴天舒站起来,她穿着一件毛衣,身材保持的不错。谢宜知道,吴天舒的偶像是梅厄夫人,她刻意地保持着自己矜持的态度,但可以看出来,她的胸口在欺负。
她走到陆抗面前,看着陆抗手里拿着一个银色胸针。从她进入屋子,陆抗手里一直拿着。
『这是什么?』
『这是……这个巨大的秘密的一个突破口。』陆抗没有正面回答。他抬头看着吴天舒,两人的视线交流良久。吴天舒最后叹了一口气。
『好吧,执法与 TSIB 之外的情报和海外协助,由我来联系。你放手去做吧,时间不多了。』
说完话,表情严肃的吴天舒拿起椅子上的外套,飘然走出屋子。
『这房子找得不错。』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回头看了一眼。
陆抗看着出了门的吴天舒,嘟囔的一句。『这句话似乎是今天晚上她唯一由衷的话。』
阳光的一面充满了温度,而没被阳光照耀的一面则一种冰凉。这是裸露肌肤的谢宜感受到的。
只要接近了温蒂米迪亚,危险就会随时降临。这是陆抗告诉她的。因为在国内,任何力量想要对陆抗和谢宜直接下手都是很困难的,但是在海外,一切都是另外一回事。
『我们要保持低调,因为欧米茄想让这个事情顺利的最好办法就是一枪蹦掉我们俩个』,火车上陆抗如此说道。
『另外,可怕的事情在于,现在唯一在追查他们的只有我们两个,在这个世界上……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陆抗补充。
所以陆抗和谢宜从下车的那一刻开始,两人就必须分开,万一某一个人陷入危险之中,另外一个人至少还是自由的,解救也好,传送消息,甚至逃跑也好,也总比一锅端地要好。
此时此刻,谢宜就算知道陆抗突然消失在视野之中,自己也不能像丢了父母的孩子一样,到处去寻找陆抗。她为了不引起怀疑,还是要装模作样地举起手机,就像一个普普通通的游客一样,到处去拍照。
『陆抗自己能解决的事情,他就会解决;他解决不了的,我也没办法……』这是谢宜内心的想法。
谢宜拿着相机,随机地抓取这这条小街道的各种风景。这条东西走向的街道,地上用砖块和鹅卵石铺就而成,两边是各种店铺,洋洋洒洒的彩色飘带在花丛中回响着猎猎的风声。
前面有一个小店铺,上面有咖啡店的字样,而店铺的门口有一块木质的招牌,上面画着一束花朵,歪歪斜斜地插在一个花瓶之中。猛然之间,谢宜意识到这就是火车上陆抗指给他看的那张纸片上图案。陆抗让她记住这个图案,虽然并没有告诉她什么用意,但在谢宜的训练守则里,这多半是接头地点的暗号。
谢宜放下手机,以一种闲逛的姿势往前走,慢慢地接近那个咖啡店。走到喷泉旁边,看见刚才陆抗坐的地方,摆着一个小纸盒子,里面有一小块蛋糕,完完整整没有动过。
应该说,这就是陆抗留给谢宜的。在十几分钟之前,陆抗邀请谢宜去吃蛋糕,但没想到用这种方式。谢宜回身看了看,陆抗真的失去了踪影,不知去向。就在这个时候,风从海上吹过来,照理说应该是暖风,更应该夹杂着海面上潮湿的空气,可是谢宜猛然发现,这股风里面竟然有一丝寒意。谢宜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她提醒自己,陆抗说过,从下车开始,他们的一举一动很有可能处于某种严密监视之中,危险就潜伏在四周。谢宜拿起蛋糕,三口两口地吃了下去,准备好接下来就要换一个方式行动。
她走到咖啡店附近,然后观察了一下四周,看见店铺的里面坐着几个人,各自都在悠闲地晒太阳,有的人拿着报纸,但是很明显其中有一个人,他虽然拿着报纸,可是他的注意力并没有在报纸上面。
谢宜是通过他看报纸的版面来判断的,很明显,这样一个衣冠楚楚的中年男人不可能在一个全是招聘启事的版面上停留超过一分钟。
如果这个人就是陆抗所谓他们要见的人,那么陆抗一定以某种方式躲藏了起来。虽然此时此刻看不见陆抗,但是他只不过不想过早的暴露自己。也许他就是希望谢宜代替他出面这个人交谈,然后自己躲在暗处判断形势。
『尽量地不让你做危险的事情……』谢宜冷笑,这个家伙居然在骗自己!不过,既然让自己身犯险地,也许是对自己能力的一种信任。
这么一想,谢宜似乎心情好了一点。她走了进去,找到了一个至少两面都是墙壁的位置坐了下来。教战守则上很普通的一个原则:尽可能的让自己被观察的角度降到最低。两边都是墙,至少在两个方向上不用担心被监视或者被袭击。
她拿起餐单,随手看了起来,那个坐在门口的中年男人终于翻看完其他的版面,正在拿起一本杂志翻阅,但是很明显,他此时此刻的注意力已经不像刚才那样紧张。无论如何,这个人是受过训练的,只不过并不是严格的体制化专业训练,也许是长期从事某种事情而积累下来的一些经验。
桌子上有一个瓦罐,还有一个烟灰缸。谢宜看了看,盘算着如何传达有效的信息。很明显,那个中年男人已经看见了自己,并且切换了一种状态。几分钟之前,他正处于观察谁会进来的状态,但是此时此刻,他已经认定谢宜就是约好了要来见面的人,故此神色开始放松。
谢宜抬眼看过去,咖啡店是一片巨大的玻璃窗,透过玻璃可以看见街上的行人和街道。果然,她看见了陆抗。她的直觉是准确的。
陆抗此时正在对面的一个花店里选购花,看上去正在在店员包装,随后陆抗将花包好,打开自己的背包,放进包中,随后若无其事地走开,瞬间又消失的无影无踪。
谢宜觉得陆抗的动作包含着某种含义,她伸手打开自己的随身包,包中有一束用报纸包好的瓜叶菊。 这当然是陆抗事先偷偷放进去的。
谢宜把瓜叶菊拿出来,放进桌子上的瓦罐之中。
果然,将瓜叶菊放入瓦罐之后的五秒钟,那个远处男人慢悠悠地走过来,坐到了谢宜旁边。『周围我看过了,这里足够安全。』
这是一个东亚长相的男人,说话有着韩国和朝鲜口音,下巴很宽阔,眼睛不大,典型地蒙古人种。手指细长,穿着很高级面料的西装,还有一个丝质的手帕,放在胸口的口袋之中。
他坐下之后,仔仔细细地看着谢宜,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你背后应该还有人,他正在某个地方听我们在这里谈什么。不过这样虽然安全,可是你毕竟提不出什么有价值的问题,他实在是浪费了这次机会。任何事情总需要见面谈谈比较好。
他可能信不过你。谢宜直接坦率的回答。
中年男人愣了一下,用闪闪的眼睛看着谢宜。说实话,他也没估计到谢宜能直接说出这样的话。『说得好,不过请放心,这里很安全。我们说什么,都不会受到干扰。』
你们为什么可以找到我?能找到我,说明你们进展的不错。他说道。
谢宜其实并不是很知道为什么要见这个人,但是他知道,这个人的联络方法是郑雄给出来的。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个人肯定是一个『消息灵通人士』,他必定在某些领域具有一种通天的本事,通过这个人可以找到其他的人。
谢宜点了点头,但是却顾左右而言他。『我还不了解你。』
『哈哈,陆抗要是这么说,我当然不信,但是你,我可以介绍一下我自己。反正我不说,你也会知道。』
这个中年男人开始自我介绍。
他叫郑皓元,从事古玩生意,这几年一直在东北亚和欧洲的艺术掮客之间做生意。在提到东北亚的时候,他加重了语气,似乎想告诉谢宜这三个字代表着什么含义。
几千块欧元到好几千万欧元的生意他都做,因为欧洲人对亚洲,尤其是东亚的艺术作品非常地感兴趣。不仅仅是艺术品,对亚洲女子也很有兴趣。郑皓元此时松开手,拿出一副眼镜戴上。他的眼镜闪烁着金黄色光芒,反射着谢宜的身躯。他凑近到谢宜的耳边,低声地说道。
不要误解这是我的主业,其实我真的只做艺术品生意……但是你有什么需求,可以告诉我。
郑皓元重新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然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拿出一个拍卖手册,指着其中一幅日本宽永五年的插画名家池坊专好的『立花图』,然后对谢宜说道。有人要出手这张画,我已经找到了卖家。
『你们要的信息,就是这个卖家是谁,在哪里交接。』
谢宜看着这张画。画上很简单,就是一个花瓶里面插着三只菊花和陪衬的植物,整体风格清雅素淡,是一个昂贵的艺术品。这类国际艺术品掮客,一把说来有着很多不为人所知的关系网,他们接触的人通常是这个世界上不肯抛头露面的隐形权贵,的确是一个很好的突破口。
『你可以告诉我了。』谢宜简单明快地问道。郑皓元点了点头,低头看着自己这张立花图的照片,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一支烟,点着之后想了想。
人你一定会见到,至于他是谁,我要见到你的主人之后才会说。毕竟,我跟你不熟。郑皓元没有遮掩这一点。
『你把时间和地点告诉我也行。』谢宜没有纠缠,她也知道不可能一次性知道所有想知道的东西。
『威尼斯水城的圣雅各伯教堂。明天下午六点。我会去。』郑皓元喝完了被子里面剩下的咖啡,然后看着谢宜,摘下了眼睛,用丝巾擦了擦,最后放入眼镜盒子之中。
考虑一下我的建议,对你有好处。
里亚托桥边的杂货商人使劲地兜售着廉价的玩具,一种可以摔在地上变型成一滩水却又不会散架的柔软事物,被一个印度小哥捏在手里,不断地在路边表演。此时他还没有卖出去一个,这与里亚托桥每天几十万的人流量非常不相符合。他的脸上呈现出焦躁不安的神色。
他拦住一个男人,使劲的兜售这个玩具,他不断地在演示这个砸在地上化作一滩塑料水的神奇之处。男人看了良久,虽然知道这不过是现代化学工业的小儿科,但仍然看的很出神。
不管怎么揉捏,也不管如何摔打,这团极柔软的透明橡胶始终保持着形态,只要拿起到手中,依然会缩成一团,完好无损。他抓过来,拿在手里把玩了一会,小贩喜不自胜,今天第一单生意,给你便宜点。
陆抗对这个小贩用汉语说道:这种东西我可以在浙江义乌买一百万个,何必跑到威尼斯来?
他说汉语当然也没打算让人听懂,于是放开这个小贩,回头看了一眼。里亚托桥此时正沐浴在阳光的顺光照射之下,白色的大理石熠熠生辉,就像蓝色天空下燃烧地白色火焰。
这里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拥挤不堪。来威尼斯的游客,几乎百分之百多人都会从这座桥上经过。每个人在桥上都会停下脚步,拿着手机拍照,这使得原本的人流运行速度更加缓慢。他们拍完照片,从桥上走下来,这里沿着四通八达的运河有一条大街向东南继续在威尼斯水城区域旅行,而西北方向沿着一条沿水蜿蜒前进的通道则通往一个巨大的圣雅各伯教堂,那里有一个巨大的广场,虽然不至于人烟稀少,但是相比于这里,那里是一个清净地方。
看见谢宜在桥上的人群中以后,陆抗开始转身往教堂方向前进。
在从温蒂米迪亚来威尼斯的火车上,他们俩总结了一下几个小时前在花店里面发生的事情。
『你为什么不告诉这个叫郑皓元的人,你到底是怎么联络到的?』
陆抗点了点头,他的确没有告诉谢宜具体的内幕,因为他不能让谢宜在郑皓元面前有心理活动。
『你见到的这个人不是一般人,这个人绝对不是一个简单的中间商,你完全无知的状态反而保护你。现在我不能让你有任何闪失。』
谢宜觉得这最后一句话,陆抗有点言不由衷,但这也是陆抗的极限。
不过现在可以告诉你了。陆抗往后躺倒,靠在火车的座椅上,看着窗外的地中海海面,此时阳光猛烈,反射的光芒几乎让人睁不开眼睛,但陆抗却不惧怕光芒,眼睛睁得很大,不带一丝痛觉。
雷生父亲的死亡,让陆抗在那天的晚上,回到北京的第一夜,就找到了郑雄。这件事情,他没有告诉谢宜。
『你觉得有人泄露了你们调查的行踪?』这是郑雄的第一句。
『这不重要,毕竟我在调查这件事情根本是瞒不住的,关键在于不能让别人知道我调查的进度。如果知道的话,我担心我调查的每一步都会出现一个新的死者……这是我的错。』
陆抗的话很沉重,让郑雄也不说话了。他低头想了一会。
『你要面对的事情足够可怕,恐怕不是你所能想象的深度。我直觉,一直到现在,你都在不断的轻敌,你盲目的自信足够摧毁你和整件事情。』
郑雄的话说得很重,但也只有他可以这么说。陆抗用手摩擦着脸,坐在郑雄的家中的一个角落。
『有个人你还记得不记得?』郑雄看着陆抗。陆抗抬起头来,不知道郑雄说的是谁。
『联系这个人……这个人最近和一个斯隆康比的物理学教授走得很近,你是不是正在调查这个人斯隆康比?』
的确,陆抗正在调查斯隆康比。从谢宜与他整理的近几年物理学界的所有科学家动向来看,这个斯隆康比早已经摆脱了物理学界,最近这几年活动很诡异,经常出现在一些战争边缘地带:叙利亚,阿富汗与中东,并且开设了多家离岸公司,有不少资金的往来。
『谢宜是你的人?』陆抗不由得得出了这个结论。
『为什么这么想?』郑雄笑了。
陆抗接过郑雄手中的纸条,看见上面写着一个人的名字:郑皓元。
他想起来了,这是几年前与郑雄在西北非洲安哥拉石油管道的一场旷日持久的事件中见到的一个人。这个人当时很神秘,提供给安哥拉反政府军大量的军火,却不是一个惯常的军火贩子,此人神秘,很难看到这个人的行踪,吃西安国几次之后很快就消失在线索之中。
现在手里拿的一个电话号码,这是几年前的一个内线提供的联络方式。
『你调查斯隆康比是依据公开材料,而这个郑皓元与他的事情是看不到的。这个老联系方式或许还有用……』郑雄拍了拍他的肩膀,手上带了一点重量。
『再次说一句,那个女生不是我的人,不要乱想。』
看着地中海的海岸线越来越远,意大利北部平原山地多了起来,直到海洋彻底消失不见。
陆抗的心神慢慢回转过来。这些事情,陆抗不会告诉谢宜。眼前坐在对面闭目养神的女孩子,脸上的光影晃动,到底是不是另外有汇报的上级,自己无从得知。
但他并不想知道。
陆抗慢慢向教堂的东北方向广场靠近,他看到广场的太阳阴影之中有一排帆布座椅,三三两两地被一排露天咖啡厅所瓜分,有人在此休息。在这坐着的五六十人种,有一个人应该是要和郑皓元接触的卖家,而郑皓元会在十分钟后出现。
他手上的斯隆康比的照片应该是十几年前的照片,此时此刻的他长得是什么样子,也不得而知。郑皓元的卖家是不是他,要看到了才能知道。
陆抗走到其中的一个帆布座椅坐下,郑皓元有着日本国籍,但他是八十年代从中国延吉偷渡到日本的朝鲜族人。他精通日语和朝鲜语。曾经短暂从事过一些工业建筑,在朝鲜做金刚山开发的时候进入朝鲜,那以后的历史就开始变得扑朔迷离。
也许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郑皓元变得有钱起来,他经常拎着几个巨型箱子,走着各个国家的外交通道出入,似乎变得政商两界通吃。无疑,他从事艺术品买卖领域,和这个时间段发生的事情有关系。他一段时间在艺术品买卖的同时,经营着一个国际高级应召女郎的圈子,主要为各国权贵输送各种各样的『高级女人』,这类生意对赚钱来说不是最好的,但也许是接近权贵最好,也是最紧密的方法。
而郑皓元对谢宜耳边说的那些话,虽然陆抗一直没有问谢宜,他到底说了什么,但是既然谢宜没有第一时间汇报,那必然也和整件事情无关,在这一点上,他相信谢宜不会隐瞒任何对他们要做的事情相关的秘密。
无非,他想让谢宜做他手下的『存活』,到时候去物色权贵。想到这里,陆抗不禁带有一丝愤怒的情绪。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谢宜已经和自己有着一种羁绊。这种底层代码一般的关切,陆抗已经慢慢开始感受到。
在他的正北方向,坐着一个红脸的白人男子,身材健壮,满头灰颜色的白发,带着一个墨镜,正独自一个人在那里享用披萨和圣培露,但是他的眼睛却一直看着四周,嘴里不断地咀嚼着,肥胖的身体似乎远远无法满意眼前的食物分量。
陆抗看出来了,这就是三十年前的著名的物理学家,如今是一个顽童一般的国际商人,斯隆康比。十几年前的他,还是一个精神矍铄的中年人,满脸都是沉浸在科学中的神色,现在是一个打算放纵后半身的男子。他已经毫不在乎自己的健康,正在疯狂的吞噬高碳水食物。
郑皓元要将艺术品卖给这个人,还是这个人手里有艺术品,目前还没有消息。但是陆抗的直觉是,这两个人的背后是同一个人。
自己之前对郑皓元并不在意,他在意的是这次空难事件背后隐含的对现代物理科学的打击,而郑皓元只不过是传统犯罪世界的一个惯常角色,这不属于陆抗关注的对象。但是,如果他和斯隆康比结合到一起,他就被拉近了陆抗的视野范围。
谁安排的他们见面?这不是郑皓元能做出来的事情和行为。
换句话说,斯隆康比和郑皓元的背后,都站立着一个相同的男人。这个人就是自己苦苦追寻的『欧米茄』?
就在这个时候,郑皓元出现在北方的狭长通道之中。他现身站在通道的尽头,看着陆抗的方向,然后慢慢地走过来,背后的空调热风吹动了他的头发。他走了几步之后,站在远处看着斯隆康比。显然他也看见了陆抗。
陆抗当然在早晨的花店外密切监视过郑皓元,而郑皓元对此也心知肚明,两人对彼此的到来都心照不宣。
斯隆康比依然在狼吞虎咽,浑然不觉的样子。陆抗站起来,他感觉有一种力量让他站起来。
为什么郑皓元要告知自己接头的对象呢?如果他是一个商人,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这等同于将斯隆康比出卖给陆抗。他当然是知道陆抗的身份。即便如此,他也要将斯隆康比展示在陆抗面前,出于何种目的呢?
而自己在郑皓元身上能给的好处是什么?几乎一无所有。
陆抗突然有一种不详的预感。但他又慢慢地坐下,他不能动,他只能静静的观察着下一步。如果此时不是他一个人,而是带着一支特种部队来这里,那么郑皓元和斯隆康比都将被一网打尽。不管用什么办法,从这两个人的嘴里总能知道不少新鲜的信息,即使不能够直接能找出来『奥米茄』。
这两个人,至少郑皓元知道这一点,他是凭借什么相信陆抗做不到这一点呢?也许陆抗身后的强力部门的确不能够在意大利行使执法权力。他们对此心知肚明。
那我只是一个旁观者吗?而且从郑皓元的脸上,他似乎知道自己的确是一个旁观者。
陆抗站起来,朝着斯隆康比走过去。找到人就足够重要了,只要郑皓元将交易情报泄露出去,这场交易就已经无关紧要了。他不是来交易的。
陆抗需要掌握斯隆康比,只有掌握了他,他就有可能撕开一道口子,看见背后力量神秘的面孔。『不管用什么手段……』,这是郑雄的观点。
但是,如果这个双博弈的局面在双方对底牌都知道的情况下,事情就会有着意想不到的发展。他不是陆抗的朋友,绝对不是。他没有道理要帮助自己。那么,他是要将斯隆康比至于何地呢?
他真的需要自己抓住斯隆康比吗?还是说有别的目的?
就在这一瞬间,陆抗心中一片冰凉,他预料到事情会向着糟糕的方向发展,自己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想到这一点?
他开始加速,他离目标越来越近,斯隆康比根本没有意识到陆抗在朝他逼近。他依然在浑然不觉的吃着东西,越是这样,陆抗心里越是暗叫不好。看来这个家伙完全被蒙在鼓里。
陆抗往远处看郑皓元的方向。郑皓元用手往前一挥,他身边冲出一辆摩托车,上面有一个戴着头盔的人,身材矫健,不知道是男是女,她的右手下垂,拎着一只黑色的Model No.1 手枪,上面有长长的黑色消音器。
摩托车只花了不到两秒的时间冲到了陆抗身边,一转手,一束蓝色与橘黄色的火焰从陆抗身边闪过,随后,他近距离听见一个沉闷的响声。
陆抗能预感到这一刻谢宜必定站在某个远处遥望这里,此时此刻没法多想,她必须在几秒钟之内做出判断。自己告诫过她,无论出现什么危险的情况,她都必须远离,决不可以前来施救,因为毫无用处,如果被抓住,谢宜未必能扛得住抓他们的人的讯问手段,这不是可以靠着意志力和坚持能忍受的,即使能忍受,谢宜将不再是一个可以在阳光下走路的女孩子。
所以,陆抗希望谢宜会待在原地,然后按照流程办事。
不过陆抗确信,这一枪不是对着自己的。他知道这一点。
正在吃东西的斯隆康比教授应声倒下,喉咙处有一个黑森森的洞,里面食道的溶液混合着披萨面饼的浆糊流淌出来,还混合着鲜红的血液。覆盖和浸润了他原本就花里胡哨的丝绸衬衣。
一切都发生在几秒钟,消声器抑制了枪声,只有周围几个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而周围一百米外的游客似乎不知道此时此刻的巨变,依然忘我沉浸在旅游与购物之中。
那辆摩托车停在陆抗身边,那个人伸手在陆抗腰间捅了一下。甚至有点有恃无恐。
此人的头盔反射镜有着单向反射层,完全看不见里面的脸。身体苗条,胸口隆起,似乎是一名女子。
车的后座上用松紧带固定了一个黑色的头盔,覆盖在面部的玻璃已经被颜料涂黑,目的是不让带上它的人能够看见前方。这无疑是为陆抗准备的。
Embarquer!这个人的声音很沉闷,用法语告诉陆抗上车。
陆抗在戴上头盔坐上车的后座的那一瞬间,他看见郑皓元站在路边的身影急速而过。他脸上略有吃惊的表情,似乎对刚才几秒钟所发生的一切都出乎预料。
陆抗断定,他在某一刻可能估计倒下的是陆抗,而不是那个肥硕的白人男子。他是带着简单的思维来的,他认为自己引蛇出洞而已。但是简单的逻辑判断也可以知道完全没有大费周章的在街头执行这种杀戮的指令。
陆抗察觉,郑皓元意识到自己并不在核心的决策圈子之中,他背后的主人下达给他的指令随时在发生着变化,也许今天倒下的是他自己也说不定。他脸上立刻呈现出沮丧的表情。
这一刻,陆抗已经坐上了摩托车的后座,这辆川崎 H2 摩托车瞬间将速度加到 180 公里,在原地调转一个弯,向着东北方疾驰而去。
陆抗坐在后座上能瞬间感受到超过 2G 的加速度,他不得不伸手抱住前面驾车者的腰部。女人的腰部很纤细,隔着衣服能明显的感受到。
陆抗的眼前一片乌黑,他只能感觉到重力在左右漂移,也就意味着在向左或者向右的转弯,脑海之中他能感觉到地平线的倾斜,同时也在计算着自己在一副想象中的地图上,用一个小点的方式在飞驰。
几分钟前已经飞驰过了 SR11 跨海高速,亚得里亚海的气味扑鼻而来。此时,圣吉利亚诺公园的花花草草气味弥漫在左侧,但这一切也做不得数,因为摩托车头盔阻挡住了大部分气息的流通。但少许的判断,也能解读出这辆摩托车朝着马可波罗国际机场的方向飞速行驶。
在飞驰的后座上,这一刻他还是自由的,因为接下来等待着他的到底是多么毒辣的拷打,他有思想准备。谢宜或许无法参透自己身处这个环境,并且乖乖上了这辆摩托车的真实意图。
摩托车终于停了下来。陆抗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让他下车。他伸出手想要摘掉头盔,对方并没有阻拦,先是能听到一阵细细碎碎的声音,下巴下方地面反射的阳光强烈。摘下头盔的那一瞬间,耀目的阳光如同洪水一般扑过来。
他能看见四周的地平线,一棵树木都没有,太阳毒辣地照射在一片砂砾粗糙的荒原之中,一片衰草在地面上被风吹拂。远处能看见北部的山区,甚至能看到想象中的白雪皑皑。
这个时候,走来两个人,用一个黑色丝绸的套子套住了陆抗的头,他能被推进到旁边的一辆菲亚特小汽车之中。
后座上的坐垫非常的干燥,上面还有不少沙土,风从破碎的车窗里吹进来,击打在陆抗的脖子上。
从始至终,陆抗都毫无反抗,这一举动势必全部看在这件事情背后的那个人,陆抗称之为『欧米伽』的眼里。如果他足够聪明,就应该知道自己完全通晓欧米伽的意图,杀死自己毫无用处,而一场所谓的交易对大家都有好处。
他感觉到自己在上山,因为他不断地被紧压在车的后座上。大约过了半个小时,汽车停住。陆抗感觉自己被几个人架着,双脚几乎离地一般腾空而起,随后就是无穷无尽地下楼梯,拐弯,空气越来越寒冷,四周的声音也越来越闭塞,还在感受四周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失重漂浮在空中,然后重重地砸落在地面上。
地面上有油渍的气味,多半是滑润油和煤油,然后是厚厚的油泥,还有铁锈的腥味。他听到有人关闭铁门,随后一片万籁俱静了。他的双手还被反绑,但是此时四周已经无人。陆抗坐在地上,收缩自己的腰部,将双手从臀部下方穿过,移到自己的前面来,随后他举起双手摘去了自己的头套。
四周和自己想象的差不多:这里是一个半圆形的地下仓库,估计以前是放置着某种机械的设备间,四周到处是油腻腻的布条和脏东西,还有一个备固定在地上的固定架,上面的机器已经被搬走。一盏灯悬挂在头顶上方。
猛然间,他听见四周响起了尖锐的电锯声,此起彼伏。这个声音不是真实的,而是从一些埋藏在墙里面的喇叭里面传出来的。
声音一直在持续,整整一个小时过去了,剧烈的噪音没有任何停息的迹象。陆抗找了一个舒服的位置,坐在地上,慢慢的闭上眼睛。就在他闭上眼睛的那一刻,电锯声突然停止了,四周又恢复到万籁俱静的装填,让人的耳朵和整个器官顿时舒服了很多。
陆抗冷笑了一下。休息一会,无非是要让接下来的噪音更加反感,更不能抵抗,果然,更加猛烈的噪音顿时比刚才高三倍的音量播放出来。
海潮一般的噪音之中,陆抗渐渐的迷糊起来。虽然他对这种形式的折磨早已了然,但自己毕竟是血肉之躯,几万年以前塑造的身体结构并不会因为自己意志力的抵抗而毫无变化。三到四个小时后以后,陆抗的双眼开始充血,颅内压力变得开始无法控制。
眼前出现了一片由跳跃的小亮点组成的海洋。这些小亮点都拖着一些小尾巴,随着噪音的节奏在这片海洋中跳跃。陆抗试图寻找到其中的某些小点,追寻它们的轨迹,建构某种有意义的图像。在几十分钟以后,这些小点开始围绕着一个中心旋转,渐渐地可以看到一个略微成型的两个圆圈,圆圈中间开始聚集越来越多的亮点,如同两只熠熠发光的眼睛。随后在其下方生成出嘴唇和双颊,还有在四周不断飘荡的头发。
那个亮点逐渐清晰,陆抗看见一个少女的脸,在荒原上一个人行走。风吹衰草,夕阳西下,这张脸苍白,又带着奇异的微笑。
他看见一个少年,也在荒原上奔跑,远远地冲着少女大声的呼喊,但那个少女充耳不闻,逐渐走向远处。
少年发足狂奔,但渐渐气力衰竭,最终倒在地上。
陆抗感觉脑袋几乎要炸裂,不受控制的血液冲进了他的虹膜,渗透进了鼻腔,他倒在地上,头颅重重地撞击在地面的铁架子上,在昏迷地前一刻,他感到右脑的鲜血渐渐地散布在地面的煤油中,反射着房顶的灯火,散发出五彩斑斓的颜色。
一根铜棍包裹着布条,在空气中挥出一条弧线,沉闷地击打着陆抗的肋骨上,陆抗直接从椅子上倒下,椅子几乎散架,可是绳索还紧紧束缚着陆抗,使得紧贴在路上身上的椅子还没有彻底散开。
那个殴打陆抗的粗壮男人将陆抗浮起来,重新坐好,然后调整了一下角度,再一次将铜棍打在陆抗的膝盖上。陆抗张着嘴,使劲对抗着紧咬牙关的欲望,不然自己的下颚和嘴唇会被咬烂。每一次打击,他都会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低声说了一句:
demerol……anti-cholinesterase……benzodiazepines……
粗壮男人有些不耐烦,想知道陆抗再说什么,他看到的只有陆抗不屑一顾的笑容,他顿时有些恼火,举起铜棍,照在陆抗的肩胛骨,狠狠地重击,这一次陆抗的身体被巨大的神经反应而崩弯,反作用力挣断了绳索,椅子散架了,陆抗右脑的血块脓包被弄破,伴随着木屑飞舞。
陆抗等待着这一刻,他知道持续不断的零打碎敲任何人都无法承受,最好就是来一次痛快的。
自己不必担心死亡,他明白殴打之后等待着他的是一个正常世界,他会见到他想要见的人。从看到斯隆康比的那一刻,后面所有的安排都在自己的计划之内。
他从地上慢慢跪起来,单膝站着,看着对面的一块镜子。镜子的背后要么是一个摄像机,要么是一个真实的活人。
一个声音响起,声音尖锐,你还能扛多久?你真以为你是神?你就是一个垃圾!废物!以为自己多有能耐!
声音充斥着不满情绪,虽然声音通过了处理模糊不清,但从语气上听得出来那是郑皓元的声音。
陆抗觉得郑皓元只不过用这种声音在传达两个意思。一个是向自己的主人表达忠心,以免一下次的屠刀是斩向自己。第二是他正在愤怒为什么要留着陆抗,看得出来陆抗眼中根本没有对死亡的恐惧。郑皓元看出来,陆抗根本就是有恃无恐,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自己不会出事,而且越过了自己,与自己背后的主人有着精神上的联系。
郑皓元终于出现在这间房子之中。陆抗慢慢从地上站了起来,站在郑皓元的对面,他的眼睛却望着后面的玻璃窗。这扇单向玻璃隔绝着的世界,是不是有一个人站在背后,正在看着自己。
也许这就是那个『欧米伽』。
郑皓元看着陆抗,黄色的宽边眼镜直接快要顶在陆抗的鼻子上。他的金黄色瞳孔里充满了鄙夷。
『你是不是因为不知道很多事情而如此生气?』陆抗尽量不用调侃的语气。但他想激怒郑皓元,让他尽量说话。
『你这个家伙,迟早死得很惨,这么多年我看多了。比你有能力的,比你更强壮的,都在半夜被扔进了冰冻的鸭绿江,要寻找尸体只能在第二年的春天化冰之后。而且没有完整一块的!』
郑皓元后退两步,刚刚开启的回忆让他有些不愉快,很显然他曾经也领受过这种死亡威胁而刻骨铭心。他后退了两步,打开了单向玻璃下方的一个开关,然后慢慢走出了屋子。
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声音很慢。
『关于我,你知道多少?』
陆抗构思着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他承认,这个问题关键,重要,直奔主题。这个声音平淡,听不出来任何特点。
『到目前为止一无所知。我出现在这里,也全是你的安排。』陆抗回答。这是实话。
『你觉得你能活着出去吗?』还是那个声音。
『你不会弄死我的。你希望我活着……这一点我很确信。』陆抗调整着自己的语气,但是他没有把握。他想让自己的语气轻松,但那不过面对一些普通人,面对『欧米伽』,他没有把握。
『你想知道我是谁,这对你很重要,但对我来说一点也不重要。我让你活着,只有一个目的……』
那个声音的态度显得很坦承,并不似陆抗这样充满心机。而且,陆抗对他话的后半截感到很好奇,但这种好奇,已经将攻防的平衡打破。
该死……我为什么要好奇……陆抗内心深处在反省。
『你很聪明,你是一个不错的人。』那个声音说完,喇叭里面传来电脉冲的声音。喇叭被关闭了。
喇叭里没有声音,随后传来一个开门的声音。陆抗的心脏猛然剧烈的跳动起来。莫非,他苦苦追寻的人就要出现在门口。可是,如果此刻真身露面,自己活着走出去的概率估计为零。
自己的脖子后面被一根冰凉的针头插入,自己感觉到一股酥麻的液体被注射进了颈部静脉。他的视野模糊起来,歪斜且不断上升的视野之中,他看见对面一个白色紧身衣裙的女人走到自己的身边,慢慢蹲了下来,轻柔的头发抚弄着自己的前额,一股淡淡的香气弥漫过来。
这个女人伸出一只手指,慢慢地抚摸着陆抗的脸颊。
陆抗好像听到有一个声音在说话。
『他需要历练……需要的……』
陆抗感觉到自己顿时被黑色的一股力量吸纳进去,深陷在冰冷的昏睡之中。
四周全是木板,腿还微微的弯曲着。陆抗不能转身,不能抬起头。自己完全被人关进一个密封的木箱子里,是不是被埋入地下他不知道。但从周围的声音看来,单薄的木板抵挡不住外界的声音,并且敲打木板的反射声看来,自己确实被埋入地下。
陆抗选择了沉默。此时尽可以大声的叫喊,或者唱歌,吹口哨,甚至哭泣,总之要让自己感觉自己还活着。但这么做只有一个效果,消耗更多的氧气,让自己更快的死亡。他必须保持沉默,像死人一样。这种看似悖论的结果,其实是事物的普遍规律。在确认被救之前,他什么声音,什么活动都不要做。
唯一能动的只有自己的大脑。
曾受过严格的训练,以面对这种极端残酷的折磨。他知道这种折磨有一个前提,就是敌人并不打算弄死他,只是要击垮他的斗志。只要这一点确认,所有的一切都是可以被忍受的。只需要转移痛苦,将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痛苦之中,而不要产生各种联想,甚至要分化出一个人格来观察自己的痛苦,其自身的意志才有可能保持健全。
此时此刻,将自己关在一个埋于地下的活棺材里的人,不是要将陆抗置之死地。这一点,陆抗没有百分之一百的把握。
『他需要历练……』这句似有似无的话再一次进入自己的大脑。
从进入意大利开始到现在,他所经历的一切事情都表明,如果不是『欧米伽』主动的现身,自己要找到他并不是那么的容易。
但至少他现在可以肯定一点,作为长期与『欧米伽』保持和合作关系的斯隆康比被杀死,即证明了这个组织正在经历着某种变化,而这种变化是陆抗带来的。
雷生,雷生的父亲,杨载明,还有郑皓元,这些人的背后有一张看不见的大网正在起作用。这几个名字只不过这张大网中的几个小小的节点,而张网人就是端坐在这张网中的一个爬行类可怕生物。
也正是因为如此,陆抗选择了用这样的方式来接近这个蛛网中间的怪兽。不然自己永远在外围。唯有用这样的方式,他才有可能窥探一丝蛛丝马迹。
但对方似乎完全知道这一点,对陆抗这一举动保持着开放和接纳的方式。他们也似乎明白,陆抗想用这样的方式,置之死地而后生。
所以陆抗并不担心,唯一要担心的事情是,自己如果要被获救,那就只能指望一个人,没有其他人。
谢宜在目斯隆康比应声倒地以后,她站在离事发地五百米的位置,思索着下一步该怎么办。按照原来的规则,出现了意外,她将第一时间返回意大利使馆,获取TSIB 在当地资源的帮助,实际上在他们两个人在桥边分手的时候,在附近已经有了联络人和车辆准备。
意外已经发生,但是陆抗被人劫持,此时贸然采取追击的姿态会影响陆抗的安全,不排除陆抗被敌人在情急之下杀死的可能。谢宜在一分钟之内没有动地方,而是眼睁睁地看着陆抗被带走。
她隐隐约约有一种感觉,这一切都是陆抗事先想到的,一点也没有反抗的意思。以陆抗的身手,那个摩托车手要带走他谈何容易?但是陆抗乖乖地跟着她走了,似乎就打算借她的车辆进行一次旅行。
谢宜站在原地想了想,这是她第一次要遇到这么大的决策难度。之前虽然也有过类似的经历,但是总觉得陆抗会最终出现兜底,自己并没有那么惧怕。此时陆抗当着自己的面被带走,生死未卜,他的帮助是得不到了,并且反过来,陆抗现在需要她。
她顿时感到有一种极其窒息的感觉。
耳朵里渐渐出现了耳鸣。陆抗知道这是缺氧的前兆。他此时被关在地下的一个狭小的盒子里,正如万籁俱寂中地下的昆虫一般,无人知晓其存在。
也许谢宜被吓傻了,些许她觉得自己神通广大,什么事情都没有,或许拍拍屁股回家了也有可能,谢宜会不会指望她返回回到酒店里,开了门就会看见陆抗好好坐在窗台上?
她会这么想也不奇怪,因为她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陆抗有点后悔,他也许高估了谢宜。就算谢宜能够及时赶来,她也未必能够迅速准确地找到自己。也许找到的只有一具尸体。
陆抗叹了一口气,不知道为何,自己总是那么的乐观。这种乐观连自己都难以察觉,无法阻挡的,自己脑子里面有一个声音在说话:『这一次,你没事,真的没事。』
但这个声音很缥缈,是不是另外一个自我正在麻醉自己,让自己在窒息中迷醉,减轻死亡的痛苦?
陆抗用脚去踢木头盒子,发出了几声闷响,至于声音大不大,他已经完全无法估计,只要能发出一点声音就好。他有节奏地开始踢,以避免自己的腿部肌肉过早的酸痛。然后他也用头部撞击侧面的木豆盒壁,坚硬的头盖骨总比脚指头好一点。
这多可怜……一个身处深山之中的地下,一个男人发出绝望的敲打声,指望万分之一可能路过的牧羊人将自己从地下解救出来?这真的是可笑。
可笑之点在于,自己对自己生命存活的唯一理由就是自己的敌人没有打算弄死自己。既然将其关在一个地下墓穴,似乎笃定一定有人会来解救自己。但这是真的吗?自己何时将自己的生命交托与敌人之手?
陆抗感觉到空气越来越少,自己的大脑因为猛烈的撞击木质盒子的墙壁也更加的头晕脑胀。他不能死,死在这里毫无意义,陆抗突然感觉到一种巨大的恨意传来。他开始痛恨自己,觉得完全是自己把自己带上这条绝路的。如果之前的任何一个环节他选择了另外一个方向,他必定不会如此无助地躺在一个地下的棺材盒子里等待死亡。
陆抗在最后一刻开始张嘴大叫,可是却听不到自己的叫喊声。他能听到的声音只有喉咙沙哑和肿胀之后的撕裂声,身体里最后的一点力气也即将随着这点撕裂而损失殆尽。
也就在这一刻,他突然感到一阵凉意袭来。从头到脚突然有一种通体的冰凉,刚才混沌不堪的大脑顿时凉快下来。刹那间许许多多的头绪从远方进入到他的大脑之中。这也许就是陆抗尘封在记忆深处的吉光片羽。
还是那个荒原,自己也躺在那片荒原的沟渠之中。四周再也少女的踪影。在南方的遥远处,一片煤矿工业小镇的建筑物在远处展开,那里传来了各种俗世生活的声音,打架斗殴,聚众赌博,商品小贩的叫卖,还有各种各样充满了人间红尘的声音远远传来。
少年逐渐从沟渠中站里起来,看着四周。他所寻找的女孩子的声音已经完全不可见。太阳快速收拢自己留存在云层中的霞光,天地很快阴沉并且黑暗下来,就连自己都看不见自己。
一阵清凉而新鲜的空气慢慢地吹拂着自己的面孔。自己的嘴边还有一种带着异香的唾液味道。他慢慢睁开眼睛一看,看见一个自己熟悉的身影蹲在自己的身边,然后自己的嘴唇被堵住,自己的肺部涌入一股空气,腹部和胸部不由自主地鼓胀起来。
陆抗用手一推,扭转过身,拼命的咳嗽起来。谢宜看见陆抗醒了过来,终于放了手,将陆抗的脑袋抱起,放在自己的大腿上,然后拿出卫星电话呼叫。
以陆抗的视角看上去,谢宜的头部后方是乌黑的天空。自己的额头被谢宜的长发末梢轻抚,有点痒痒的感觉。
远远的,慢慢传来远处的直升机轰鸣声。谢宜打完电话,回头看着陆抗,脸上全是黑色的泥土和草根,她不禁笑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陆抗大概也不知道自己的问话到底说出声音没有,还是只是停留在大脑中的一个问题,他只觉得嗓子里无比的干裂和疼痛。
谢宜大声地喊着,她的声音逐渐被远处飞过来的直升机的轰鸣声所淹没,听见她在喊叫什么。随即就是一股抗风,乱风吹拂其谢宜的乱发,四周的尘土和枝叶在席卷而来的风中沸腾,飘进夜空之中。
陆抗看了看四周,这是一座小山。自己刚刚从死亡的边缘爬出来,大口呼吸夜晚冰凉的空气才是眼前最应该做的事情。
很显然,谢宜是因为自己身上的无线信标追踪器而找到的自己。而且,自己的敌人并没有从陆抗身上拿走追踪器,这原本是一个轻而易举的事情。换句话说,他们知道谢宜会追踪而至来,他们不想让陆抗死去。
『果然……自己的这条命拜对方所赐……』陆抗心中有点懊恼。
这一仗,双方都知道对方要做什么。陆抗赢了,他见到了他们,并且活了下来。而对方也赢了,他们看见了陆抗,彼此有了交流,然后全身而退,竟然不带有一丝踪迹。
陆抗歪歪斜斜地坐在了地上,看见一群人冲了过来,将他抬上直升机,随后被带离地面,向着海边飞去。
陆抗慢慢一闭上眼睛,脑海中就出现了最后蹲在自己身边的那个女人的眼神,那个眼神有着某种温柔的力量。似乎一直在打量着自己。
他往直升机下面看了一眼,山下是一座小城,此时灯火辉煌,宛若仙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