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carus's Fall
人类的太阳虽然温暖,给人光明,但也会灼伤人
第十五章
杨载明在离开麦当劳的时候有点后悔,自己多年来的处事不惊,今天显得有些不够灵光。当提到雷生的时候,自己忍不住地吞咽了一下喉咙,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这一点一定让坐在对面的小胡子男人看出来了,甚至连旁边那个女助理也看出来了。
这并不是他不用心,但是这实在是无法抵抗自己心头的那种沉重感。那个叫冷景燕的女人也好,还是这些周边生意,以及形形色色的人群也好,无非都是冲着自己的钱和其他什么东西来的。而只有雷生,是自己真正的朋友。
想起雷生,他首先想起他那种充满稚气的脸。对于杨载明来说,这种脸原本是自己记录在日常生活中应该躲避的。年轻,对世界一无所知,不能给自己带来好处,并且有的时候显得有一些令人讨厌。杨载明渴望得遇贵人,让自己的生活被人为地提升一大步。他不能把自己有限的时间浪费在和无关紧要的人打交道上面。但雷生显然不同。
当舱门打开的那一侧,他就看见他排在自己侧面,是第四个。
经过二三十次地面和跳伞塔训练,今天是第一次实机训练。所有的人都排成两排站立,凌厉的空气鼓噪进机舱,卷起狂风。杨载明的心立刻提到了胸腔的上层,他不断地涌大口地呼吸平静自己的情绪,反复记忆着教官的训导,而最后他觉得只有自己一闭眼跳出机舱即可。数四秒钟就主伞,随后强大的引导伞会拉出主伞,随后是一股强大的拉力将他拉上几十米的高度差,这之后才一切平静。
他转头看了看雷生,这个从来没和自己说过几句话的小个子正在看着自己,微微有一点胖的脸一脸平静,眼神里好像有话要说。可是随后他什么也没有说出来,队伍即开始前进。飞机在1400米的高空,这次并不是密集队形跳伞,头顶的牵引线的伞勾不会拉出主伞,所以间隔的距离没有那么近。杨载明分明感觉自己的脚步越来越慢。
他意识到会出事,一定会出事,但是脚步却不能停下。
他走到门边,机舱外的大地原本因为视野的辽阔就应该显示出大地的弯曲,而现在的弯曲程度更加厉害,升腾的空气将线条弯曲,仿佛下面是一个哈哈镜的世界。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杨载明跳出了机舱。
空气一下子变得炙热起来,他感觉到自己在空中在转圈,头几秒钟他根本忘记了数数,只觉得天旋地转,大脑充满了血液。等到他觉得自己要数数的时候,他分明看见大地扑面而来。
他拉动伞绳,却发现其实他已经拉过了,右手骤然失去一种熟悉的感觉。他看见自己的脚上裹着引导伞,红色柔软的丝绸紧紧裹住自己的双脚,身体急速下坠。耳边是猎猎的风声,但实际上只有空空的混响,分不清楚是真实的声音还是自己的错觉。
杨载明不知道该怎么办,一切在应急手册上教授的原则此时此刻变得无影无踪,他变得深深的自责,他觉得自己本来就应该意识到要出事,那为什么要跳出机舱?为什么不停住,为什么?
这种思想一旦占据大脑就变得无法自拔。这就是一个螺旋,自己如同飞机无法改出尾旋一样,这种致命的螺旋会将一切带入死亡。
杨载明意识到自己不能再想下去,可是他控制不了自己。黑色的阴影爬虫般布满整个大脑,大地就像猛兽一般从下方猛扑而来,他感受到另外的一个声音开始不断升腾:你快死了!你快死了……你该死,都是你的问题。
他看见身边出现了一个黑影,只有雷生,他的那张脸和他的身影,杨载明在几十秒钟前非常熟悉。他看见雷生从他身边极速通过,和自己猛烈地撞在了一起。他也没有打开主伞,可是他的身体在空中飘行,全然不似自己这样不受控制。虽然撞在了一起,看上去却在雷生的控制之中。
猛烈撞击之后,他的身体倒悬了一个方向。倒装的视野中,他看见雷生似乎拉动了主伞,他的身体急速上升。同时自己的双脚骤然解放,脚上的红色和橙色丝绸引导伞被激流的空气释放,很快,他看见一个白色的巨大伞盖在自己后方升起,将自己拉向头顶的方向,他被巨大的拉力拉升,伴随着巨大的喜悦和安全感,杨载明感觉自己如同佛陀和菩萨一样升入高空,接下来是平静和极乐的飘行过程,直到自己降落地面,这种感觉依然继续。
他知道雷生利用撞击自己的机会,解开了缠绕在自己双脚上的引导伞。此举极度危险,倘若力量掌控不好,雷生自己也要被撞晕。倘若他直接帮助杨载明拉开附伞,也有可能被附伞击中,从而两人被缠绕,而此时距离地面也就是几百米,时间已经到了最后关头,根本来不及反应。
这一切都在空中发生,具体细节无从得知,杨载明只有心里觉得雷生救了自己一命,但是他却没有当面对雷生表示感谢。他不知道这件事情会如何收场,会不会遭到教官和上级的指责,他也不知道是不是一直有人在地面观察空中发生的事情。因为短短就只有几秒钟的时间,即使在地面观察,也根本看不清楚事情的具体形态。也许根本就没有看见。
更有甚者,如果自己贸然去想雷生表达感谢,雷生势必会到处跟人说,本来一件无人知道的事情会弄得尽人皆知。呆了几天以后,上级似乎没有来找过自己,也没有人对杨载明的降落过程提出过疑问。但是他继续隐忍,他要确保这件事情彻底的风平浪静。
接下来的几次跳伞训练都一切正常,雷生似乎分配到别的训练中队,再也没有和自己同乘一架飞机。直到几个月过去之后,杨载明才单独找了雷生一趟。
他总算也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有恩必报。雷生淡淡地笑了笑 ,告诉他自己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两人喝了一顿酒,杨载明感觉雷生是一个腼腆而且可靠的人。不管怎么说,自己很感激他。雷生救了他的命。这件事情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天地之间。
他要雷生记住,自己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这是他的做人原则。
其实这是杨载明说给自己听的。他要用这句话暗示自己,自己以后势必成就一番伟业。而成为英雄,势必要言出必行,要有人格魅力。
杨载明在刻意培养自己的这种气质。他给了雷生三千元,并且告诉他他以后有了雷生这个小兄弟,一定会照顾他。这样杨载明就不会觉得自己永远活在报恩的阴影之中。从另外一个方面讲,战友之前的纯真情谊,总比以后那些利来利往的人要更加珍贵,这一点他的父亲亲口告诉过他。他也真心希望能保持和雷生的友谊。
没有在空降军奋斗一辈子的打算,杨载明也不打算在军队中长期效力。在他退伍之前,他就得知雷生早已退伍。杨载明知道,那是必然的,雷生缺乏那种给自己确定一个目标而战斗到底的气质。他也许是因为伤痛,或是别的原因,他选择了退伍转业,去谋了一个小小的医院职务。如果不是自己刻意寻找,可怕没人知道他在哪里。
杨载明离开了空降13军之后,在父亲的人脉帮助下,建立了自己的物流公司。这是他多年观察的结果,他预计到这个行业的发展,当然,与父亲是大连一家国有外轮代理公司的一把手很有关系。杨载明在短短地五六年之内,公司规模急剧扩张,他开始打算建立货运飞机业务。并且谋求海外,尤其是发展中国家的航空货运业务。
这一次他找到了雷生。他知道雷生的能力和性格,在规划了自己宏伟蓝图之后,他希望雷生去考一个飞行执照,以后能够坐自己货运业务的总飞行师。他答应给与雷生一个天文数字般的工资。他知道雷生绝对不会辜负自己,他需要在这么一个重要岗位上有自己最信得过的人,毕竟,雷生在和自己交情接近于零的情况下,在1400米高空冒着自己的生命危险救了自己一命,这种信任感,任何人都不能给。
他出钱,让雷生报考了民航飞行学院。空降兵的经历再一次帮助了他,当然也有杨载明的努力。接下来的三年,他已经拿到了波音系列飞机的执照,而就在这一年,杨载明的航空货运业务正式成立,他买了三架旧的波音737-300货机,开始了自己物流大亨的生涯。
但是,很遗憾地是,雷生并没有遵循自己的承诺成为他的创业伙伴。他只想成为一个埋头飞行的飞行员,无意充当杨载明的股东和公司管理层,而杨载明也不能把雷生当做一个货运飞机驾驶员使用。他渴望的是雷生能够重现当年在高空搭救自己的亲密无间,无奈雷生似乎注定了是一个浑浑噩噩的人物,随波逐流。两人的交情始终处于淡淡如水的状态。
一千多公里之外,陆抗敲击着一个沉重的门框,屋子里面半天也没有答复声。这点声音传播在四川阴凉的绿茵与深深的混淋土 楼道之中。
这里是雷生父亲的住宅,他和自己的儿子一起住了多年,身体一直相当健康。他睡得很早,以保证每天早上四点半起床的清醒。然后是吃两个鸡蛋之后投入的一万米跑步。这个运动,他坚持了二十几年风雨无阻。在跑步中他能感受到一种自由和快感,这多少抵消很多生活上的不痛快。
陆抗敲门之后发现屋内无人,就意识到自己来得不够早,他原本估计六点左右是比较合适的时机,可是看来老头子早已出门。这样也好,等他回来了之后再说,如果正好准备出门,也许根本没有时间来讲话。尤其是他在儿子没有从活着回来而产生的情绪,会让陆抗无法对付。
陆抗之所以盯住雷生,在于一个很简单的事实。
如果一个人现在空中劫持飞机,同时引导飞机撞山,同时还能全身而退。那么这个人应该具备两个特征。第一他会驾驶飞机,第二他能够打开飞机,跳伞逃离。整个飞机上能同时具备这两个特点的,只有雷生。
关于第二点,谢宜的观点原本并不和陆抗一致。这件事情被陆抗定性成为恐怖袭击,那么恐怖分子似乎根本没有理由逃离飞机。按照一般的常理,他们绝对会以视死如归的心态来完成这项计划。同时,飞机上也有被发现的身体碎片,经过鉴定是雷生的 DNA 样本。
但是陆抗的解释在第二点上是站得住脚的。如果雷生要蓄意制造自己还留在飞机上的假象,他是可以做到这一点的。当然手段会很残忍,不管是自己动手做,还是在搏斗中被别人做到,他砍下自己的一只胳膊是有这种可能的。巨大的爆炸,使得所有人的身体都七零八落,没有人会在乎遗体是否完整,只要自己的 DNA 被检测出来,那么这项欺骗活动就完成了。
『问题在于,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为什么要制造这种假象呢?何以证明这种事情一定会发生?况且,为什么不是宋玉龙……推理的逻辑在他身上完全成立……』
『宋玉龙……我就是直觉他不是。说真的,要相信这一点。换句话你可能好过一点。如果我怀疑宋玉龙,你也会问我……为什么不是雷生?对不对?』
谢宜嘴边的话被堵了回去,有点气恼。
她已经被陆抗影响了几个月,如果自己是雷生,能做这件事情,最好,也最有效率的做法就是同归于尽。冒着生命危险砍下自己身体的一部分,然后在雪山高原之上高空跳下飞机,利用降落伞逃走的话,除非他还有别的任务。可是这也太令人匪夷所思了。死亡率高到不必逃离机舱。寒冷和伤痛足够致命。
陆抗点了点头,他同意谢宜的看法。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重新检测机舱门的受力情况。机舱门早已变形,现在要利用复杂的力学分析,来一点点的复原在变形之前的状态,同时还要计算机舱门框的变型情况,最终计算出来,那个机舱门是在关闭的情况下撞地还是在敞开的情况下撞地的。如果是后者,那么陆抗就赢了,这个门在高空被打开。
这就足够说明,有一个人逃离了飞机。宋玉龙没有接受空降跳伞的训练,能做到这件事情的只有雷生。
『当所有的可能被排出之后,那么唯一剩下的可能性,尽管看上去非常匪夷所思,但是这就是答案。』
谢宜引用了柯南道尔爵士的这句话,无非是不想看到陆抗说出来的那种得意洋洋的模样。她知道这句话已经快从陆抗洋洋得意的小胡子下方吐露出来,消灭这张可恶的笑容的唯一办法就是提前说出来堵住他的嘴。
到目前为止,这个人内心深处还没有建立起对自己的足够信任。尽管他一直在夸赞自己,但是谢宜听得出来,那不过是在表达『即使智商平常如谢宜这样人都还是太少,都难得进入他陆抗的法眼』,这无疑是另外一种形式的自夸。这是让谢宜嗤之以鼻的东西。
『从现在开始,我们要频繁出远门了。』在工业园区的某个黄昏。两人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正在门口各自分手的时候,陆抗举起了手里的雨伞对谢宜这么说。
『还有……越走越远。这件事情慢慢开始明朗了,做好准备吧。收拾点自己的东西,随时出发。』
这句话后面隐藏着陆抗一些没说出来的话。这件事情的调查肯定不能待在北京,出差,甚至去国外也是很有可能的事情,但陆抗明显知道一些谢宜所不知道的情况。
谢宜记得,那个从事发现场捡回来的银色胸针,陆抗一直保留着。有的时候时不时的坐在办公室角落的沙发上把玩,略有所思。他保留着某些秘密没说,问也没有用,该说的时候他一定会说。
没说去哪里,但是谢宜感觉一定不近。这种北京去重庆的路线已经变成了一种短途,那所谓的远门就一定不知道要去哪里了。但是谢宜却并没有出远门的生活习惯。她早已习惯在一个熟悉的地方长久而舒适地居住,对出门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不愉快。
沙坪坝的大学校园很快就到了。浓密树荫里的鸟叫让这里显得非常的宁静。陆抗站在树下看着四周,露出一丝神往的神色。
『也许在这里的学院里教教书,搞一点学术研究更有意思。迟早有一天……』陆抗找了个树下的椅子坐下。
等了一个多小时,一个出门锻炼的人似乎也该回来了。现在是早晨八点,如果真的如同打听的那样,雷生的父亲是早上四点出门锻炼,现在已经过了四个小时。
陆抗走到他家门口。里面黑黢黢的,虽然已经八点多,但是屋内黑暗地一塌糊涂。陆抗看着纱窗上厚厚的尘土,这座位于一楼的住宅是典型的老实俄式住宅楼。阳台可以轻易跨进跨出。但是这毕竟是人家的私人地方,陆抗并不能跨入阳台。
谢宜觉得很奇怪,既然敲门不在家,为何还要停留在这里呢?他发现陆抗一直站在阳台外,看着黝黑的室内,尽管中间是被树荫之中阳光所照亮的灰色纱窗。
四周一片寂静,谢宜只看着陆抗的后背,突然感觉到一阵寒意袭来。这股寒意从屋子里往外冒出,虽说这里是属于不安装暖气的地区,但这股冷风说明了什么?他看见在阳台上的一片纱窗之上破了一个小洞,一排各色的蚊虫蚂蚁正在进进出出,密密麻麻地拥挤成一团,互相在争夺者口中的食物。
雷生的父亲早已保持着一个安坐的姿势,在他用了几十年的躺椅上静静地呆了一个星期。整个屋子里面的空调都被调到最低,原本就阴冷不堪的重庆空气之中,更增添了深入骨髓的寒冷。
他已经完全僵化,身边还摆放着临死之前喝下的最后一杯牛奶。此时这杯牛奶已经完全硬化,在空气中氧化成了黑灰色。死因是牛奶中的致命毒物。
陆抗没有思考太久,就爬上阳台,翻进了屋子。这当然违反规定,但谢宜也没办法阻止。雷生是他们最后的目标,他的父亲离奇死亡,更加说明这条路没有走错。
陆抗爬上阳台了以后,打了一个手势,谢宜知道他会打开大门,谢宜不必也翻阳台进来。
屋子里气味有点浓重,一个鼓风机正在呼呼旋转。正因为如此,尸体所发出的气味并没有那么浓烈。空调被开到最低温,三月的重庆气温本来就不热,此时更是冰凉刺骨。
桌子上放着一个遗书,上面是用苍劲的笔迹写着一行字:我结束自己的生命,没有留下遗憾。请世人善待我留下的一切。
看着这封遗书,陆抗皱了皱眉。他让谢宜报警,但也告诉她,他们俩只有几分钟的时间可以检视这间屋子,很明显是自杀,这没有疑问,雷生的父亲为自己的死亡做好了充足的准备,甚至考虑到了气味。
屋子里到处都是花花草草,看得出来雷生的父亲很爱养花种草。建议的书架上是他作为大学教授的一个材料工程学专业书籍,剩下的基本都是园艺学的书籍。其中有几本是俄语的园艺百科全书。
陆抗静静地看着坐在藤椅上的老者。他穿着一件中式棉袄,运动长裤,一双球鞋。很有可能在自杀的前面几个小时,他还在坚持跑步。
在棉袄的胸口,有一个小小的痕迹引发了陆抗的注意力,他弯下腰,慢慢凑近了雷声父亲的胸口。
谢宜在一旁看着陆抗的举动,不知道陆抗在看什么。那件普普通通的棉袄上什么也没有,平淡无奇。只看陆抗虚空之中伸手,在那件棉袄的胸口处摘下一个东西里。显然那个地方有一个细小的胸针的小孔,虽然很难发现,但是如果提前有所预判的话,还是能一眼看出来。
『这也说明,我们调查的方向,雷生,没有错。』
陆抗说道。此时楼下已经有着呼啸而至的警车声。
有人在我们之前就下手了。我们已经暴露。虽然并不能说使我们导致了雷声父亲的死亡,但多多少少也与我们调查有关。
陆抗看上去有点沮丧。虽然是自杀,但这不能减轻他的负罪感。如果不是站在调查的角度,一个年老的人在屋里自杀,只能归结为多年来的离群索居与孤独,但站在这间房子里,站在陆抗和谢宜的位置上,这个自杀的老人,与那场从天而降的空中金属庞然大物,一定有着某种联系。
陆抗从自己口袋里里拿出那枚在空难坠落现场谢宜找到银色胸针,慢慢地合在雷声父亲的胸口,针孔严丝合缝。那是一个小小的昙花。
而屋子的角落里,正摆放着一从一从的昙花,正在一两个小时的盛开中慢慢枯萎。
『看来,我们要加速继续前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