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carus's Fall

人类的太阳虽然温暖,给人光明,但也会灼伤人

第十四章

墨尔本向南,沿着不算巨大的菲利普港湾,划出一个巨大的弧形,万朗驾车行驶在前方南方一个小镇弗兰克斯顿的路上。

右手边是蓝天和碧海,他心情舒畅。告别了大学的物理世界,万朗并不觉得自己什么地方都去不了。毕竟他只是不再做理论研究,而不是彻底离开科技和教育。现在他找到了一份弗兰克斯顿镇上中学教物理的工作,这对他来说非常的轻松。当知道自己不会在钻研到理论物理的黑色丛林中之后,他顿觉浑身畅快,他对自己的决定深感满意。

这所中学建立在一道朝西北的高地上,附近有一个巨大的长老会教堂,这所中学显然是这所教会的产业。对于这样的教会学校也教物理,万朗感觉多少有点吊诡。物理可以用来解释世界的一切,化学和生物本质上也是物理学。万朗在想如何来跟教会解释古生物的进化理论。但他发现没人在乎这样的事情。基督教信仰已经进入到一种似有似无的可有可无状态。

上课的第一天,他就发现这所中学的学生全都是当地各种移民后代,充满慵懒和困倦气氛的孩子。过于福利的社会环境,让这些学生根本对自己的生活没有任何的危机感,他们来这里上课完全是因为他们被规定这么做。他们的父母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各种社会保障使得很多人宁愿待在家里也不愿意出去工作。

小镇上充满了祥和的气息,因为人人都知道拿着政府的钱,大家没有必要起争端,没有什么好抢的,人人有份。这让万朗感到十分的厌烦,他打算离开,可是暂时他有发现自己并没有什么地方好去。

发往好几个大学当助教的申请信已经被退回了。他已经得罪了整个物理学界,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一个疯子。他烧掉的数千页的手稿,被看做是对物理科学的极大背叛。因为在物理学家看来,科学理论是人类共有的财产,发现者可以拥有荣誉权,但绝对没有所有权。万朗将这些理论计算手稿烧毁,是严重损害了这种默认的规则,只是他不触犯任何法律。有人估计这些计算手稿公开,有可能将物理向前推进至少十年,可是万朗竟然基于一些荒诞的理由将其毁灭。

万朗对此嗤之以鼻,他认为自己为人类躲避了一个巨大的物理恶魔的存在,只不过能听懂这个理论的人,这个世界上不过寥寥数人,他不想跟丝毫不懂物理的媒体打交道。

就因为如此,万朗还是决定暂时不挪动地方。他将自己的姐姐接了过来,负责照顾自己的起居,同时他努力在物理课堂上寻找那些天资聪慧的人,教授他基本的物理概念,但这个想法很快落空。

班级上的那些学生对物理毫无兴趣,数学成绩也很差,这让万朗觉得生活越来越乏味。他在办公室里面开始看闲杂书籍和一些填字游戏。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天才一样的大脑势必无法忍受这种无聊的生活,但是让自己回到物理学研究领域他有觉得更加无聊,当地一些科学俱乐部里因为他找不到可以和他进行对话的对象,对方的研究领域在他看来都如同前往一个自己早已玩耍过,觉得平淡无趣的公园路上的无聊游客,他没有兴趣谈论,但有不打算伤害对方愚蠢的游兴。

有的时候,他嫌弃自己的姐姐做的食物并不可口,他会开车去墨尔本市中心一带的餐馆寻找自己喜欢吃的美食。那一天天气阴沉,他在一家熏烤肋排的餐厅里面喝了太多的西瓜汁,膀胱肿胀,可是附近他找不到洗手间。他把车停在路边,想在里面寻找一个容器解决,可是他并没有找到。天气很凉爽,空中飘落着小雨。

他往四周看了看,虽然处于市中心,但莫名其妙的这里的人不多,一些人打着雨伞在一边行走,他决定冒险进入一百多米外的一小片树林和灌木丛中解决自己。万朗身材并不高大,走进去小便会很容易被树荫挡住。

树丛中有浓郁的香味,这里到处都是郁香忍冬和藏东瑞香以及野扇花的踪迹。不知道是谁在这里种植了这么郁郁葱葱的香料植物,似乎并不是那种漫不经心的市政公司的行为。

他抬头看,在灌木和乔木混杂的花园深处,耸立着一座雕像,黑色的石头上面布满了青苔。雨水在青苔之中被保留了几秒钟之后,缓慢地沿着原有的几个落水痕迹慢慢地下落。

这尊雕像是一个穿着东方僧侣衣服的人,带着斗笠,右手拿着一根木仗,背后还背着行囊,就像一个游方僧人。万朗感到好奇,他不过植物湿漉漉的湿滑,踏着水吱吱的青草来到了雕像前方。

这一次他看清楚了,这确实是一个僧人,有着一副东方的面孔。他的脸色坚毅,圆圆的脸上牙关紧咬,双唇紧闭。在雕像的下方有一行字,是英语拼写的这个人的名字:Shinran Shonin。

万朗对这个名字很陌生,他并不知道这就是亲鸾圣人--日本佛教净土真宗创始人。等他弄清楚他是谁以后,他才意识到今天看到这尊雕像和那谜一样的浓郁香气,是上天注定有安排的结果。正是这浓郁的郁香忍冬和藏东瑞香的气味,带领他进入另外一个世界,彻底改变他的生活。

绕过这尊黝黑的雕像,在其后方有一个广阔的广场,大约有半个足球场那么大。广场的对面有一座东方和印度风格混搭的寺院,全身通体用黑色大理石建造而成。在雨水的浇灌之中,显得无比的黑暗。

万朗从来没有来过这里。他惊叹于在市中心还有如此巨大的一个地方。广场上空荡荡的。从开着门的寺院正门里面闪现出金色的光芒,里面似乎有悠扬的管风琴飘扬出来,还有阵阵悦耳的歌声。

万朗走过广场,双脚已经不知不觉地在台阶上拾级而上。里面金色和黑色交相辉映的大堂,随着台阶高度的逐渐升高而次第展现出来。里面坐满了人,面朝着中央一个巨大的日式殿堂,上面有巨大的牌匾,上面有南无阿弥佗佛的字样,悬挂在一个金色空荡荡的神龛一侧。黑色的金属烛台上燃烧着灯火。升腾的热气炙烤着两侧的一个金属网做的的隔热扩散器。

一个头上戴着灰色头巾的女人,看上去五十几岁的样子,端坐在所有人的前方,手里正在演奏一个小小的铃鼓,伴随着管风琴的节奏,在敲击这简单地旋律。

这个女人非常的消瘦,灰色的头巾之下是灰白色的头发。浓重的眼影和厚厚的唇膏并没有掩盖住她的年龄。她的身后坐着一个少女,有二十几岁的样子,穿着一件很低开胸的连衣裙,骨骼健壮,腰部很宽阔,但是脸部依然消瘦无比,长长的睫毛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这个年轻女人抬头看了一眼站在人群身后的万朗,用手触及了一下老年女人,但是老年女人并没有注意,依然半闭着眼睛摇晃着身体。年轻女人微微一笑,继续抬头看着万朗。

万朗看过去,那个年轻女人的颧骨很高,脸上有一种天然恬静的气色,他看了看万朗,点了点头。万朗觉得她传达了某种信号,虽然什么也没有说,仿佛是接纳的意思。于是他找了一个椅子坐下,不想让自己太显眼。

音乐很快就演奏结束。那个老年的女人睁开眼睛,开始用英语讲话。她的英语口音有点俄语的感觉,仿佛来自于远东地区。万朗猜的没有错。他尝试着打听了周围几个听众,得知这个女人叫布尚,是一个布里亚特蒙古人。

万朗并没有用心听这个老女人讲什么,这种把自己打扮成远东萨满的神棍,他看过很多,不值一提。但是只有那个她身后坐着的女子却仿佛和这个老女人气质完全不同,是这座充满俗气的房屋里面一个异类,就如同外面沾满雨水的香料植物一般,始终有意无意地看着万朗。

万朗的耳朵里突然听见了『宇宙』、『量子』几个词汇,这让他开始注意布尚到底在讲什么。原本她正在喋喋不休地讲述着西方极乐世界的盛景。显然所有的词汇都被锤炼过多次,虽然发音比较难听,全使用地都是很刻意精选过的高级词汇。

布尚描绘了一个充满了极乐和享受的世界,并且与原本佛经里面充满农业社会想象力的描述不同。她所描绘的世界并没有喝不完的牛奶和蜂蜜,以及挂满珠光宝气玉石玛瑙的树木。布尚描述的世界,竟然是一个冷冰冰,充满了理性与规则的世界。她显然阅读过但丁的《神曲》,只不过她所使用的概念和象征手法,完全是佛教的。她讲述的世界中,充满了从毕达哥拉斯到维特根斯坦,再到净土宗与拜火教的诸多元素的集合。

坐在这里的人显然全部都在仔细的听,并且不断地有人打断布尚的讲话,站起来发言。这并不是不礼貌,而是一种演练很久的模式。每当有一个人站起来的时候,所有人都会鼓掌,并且布尚也完全准许他发言。发言的内容基本是对这种极乐世界的憧憬,以及如何在现实世界中做准备的感想。

每一个人都很认真,然后会随机被某一个人低声沉吟的歌声带起,水波纹一样从传播开去,然后整个会场就会被这段歌声所弥漫。不同的人似乎熟悉自己的声部,以至于整个多声部的变奏在没有任何人的带领和指挥之下自然而然的开始,也责任而然的进入到下一个环节,或者布尚接着讲述,或者某人分享自己的新的,井然有序,不断循环。

布尚就好像是这里一千多人的母亲,笑吟吟地看着所有人。当一段歌声结束之后,她站了起来,可以看见他穿着一件白色的袍子,上面有暗条纹的纹理。闪亮的部分反射着房间里金色的光芒。

万朗听见布尚说道:『我们不要被表象所迷惑,这个世界上能给你末世许诺的人很多,而绝大多数人,甚至是全部,都不了解这个世界的真相到底是什么。宇宙是无穷无尽的,我们对宇宙一无所知,也永远不可能知道。最近的物理学研究也表明了这一点,宇宙是不可知的,爱因斯坦的什么相对论骗了我们很久很久,我们始终要清醒过来。但是最终有一点你们的内心知道,光明就在其中。闭上我们的眼睛,将注意力集中在一点之上……』

所有人都闭上了眼睛的时候,布尚突然看见后排站起来一个人。这个人当然就是万朗。

万朗原本不想站起来,他早已无法忍受这个布尚的神神叨叨,但是他惊叹于这个老女人的蛊惑能力,能让这么多人在完全没有强力控制的情况下遵守着不言而喻的秩序,这一切仅仅通过她的眼神和微妙的手势。

但是当她谈到物理学和爱因斯坦的时候,万朗就坐不住了。他并不是爱因斯坦的信徒,从他的研究角度来说,一个稳恒态和有变无界的宇宙肯定是错误的。但对于爱因斯坦,万朗只是把他当做和自己见解不同的前辈,一个早已被认为不重要的作古人物,和牛顿、哈密尔顿同样。但是这个老女人眼中的物理学家,竟然变成了他蛊惑这些信徒的手段,似乎只有她明白宇宙的真相,其他人则如同孩童一般呆傻,这让他感到愤怒。

他站起来,完全不顾及所有人的感受,滔滔不绝地用难以让人理解的量子引力理论做了一个四十分钟毫不间断的演讲。这让他很过瘾,毕竟他已经有几年的时间不再从嘴里吐出这些复变函数的名称,另外他也想将自己窥见物理终极形态的恐惧感,抛洒在这些人的头上,以消除自己始终缠绕在心头的压抑。

这个庙宇中鸦雀无声,虽然没有人听得懂他的理论,可是所有人都知道他在谈论宇宙,谈论世界的终极,谈论一切的终极。万朗语速越来越快,他最后警告所有人,不要试图去讨论这么宏大的话题,作为人类这种灵长类的生命体,毫无资格,也根本没有能力去描述奥林匹斯山巅的形状。那是一个暗黑的世界,里面充满人类无法理解的物理规律,在哪里没有任何生灵和生命存在的意义,因为一切的意义就是一种超脱的物理规律。简单直接,以及残酷。那种将人类封装在这种世界之中的想法,根本就是一种尴尬的意淫。

万朗最后冷笑地说,眼前的这个老女人所讲的一切话语,他都可以将其因式分解一样,将其分解为一个个因子,每一个因子都有前溯的轨迹,出自于哪一本书的那一句话,或者哪一个宗教团体的经典。整个话语体系,无非是名字和规则的组合,如果他万朗有时间,一样可以建造出一个一模一样的体系。『我不想这样,因为一切都非常愚蠢。你就是一个骗子,比我曾经看到的那些骗子还差点一点。』

万朗结束了发言之后,有点担心自己会不会被这群人愤怒的撕碎,也许现在马上离开是最好的结果。他站起来,转身就往外走。显然所有人都被震惊了,没有人动弹,也没有人做出任何反应。

外面的小雨没有停,远处在入口附近还有一个洗手池。万朗突然想起来自己下车的时候,汽车可能都没有熄火,更没有锁车。原本只是想下车找个地方小便一下,现在不知不觉之中过了整整一个小时,汽车是否被别人开走还未得而知。

他立刻加快脚步,走到广场之中的时候,万朗有点后悔,觉得无聊,或许更会给自己带来麻烦。这个时候,他听见后面有脚步声。

那个年轻的女人从后方奔袭过来,走得近了,才看的出来,她并不年轻,大约三十几岁,但是细密的皮肤质感相当好,人也很美丽,认真看,她像生育过,因为身体已经有些丰韵,但是不得不说,她有一种让人极为怜惜的气质。

『私は京子です、あなたは日本人ですか?』

万朗愣住了,他摇摇头,用英语回答我是中国人,不是日本人。他猜测对方的意思就是如此。

京子点点头,微笑的表示抱歉。

她手里拿着一个名片,上面有一个名字和地址。她告诉万朗,会长希望能够过几天他来拜访一下。至于这个会长,显然就是刚才他痛骂的老女人。

万朗不知道这个京子和那个会长是什么关系,但是鉴于她的美丽和和蔼可亲,他收下了名片,心里想无论如何自己不会上门自找没趣。

等到他快走出门的时候,无意之间回头看了一眼,他看见那个女子依然站在广中的中央冲他挥挥手,并且鞠了一躬。脸上带着抱歉的微笑。万朗被她的笑容所感化,他改变主意了。他想再一次见到她。

他在一个星期后按照名片上的地址登门拜访。那个地址位于寺院不远处的一个海鲜市场的后面。穿越一个又一个小店,在树荫的遮掩之下,他看见了一个小庭院,里面有一个木质的房屋,整个房屋都散发着陈旧的气息,和附近的高级公寓楼有着完全不同的外观。四周都种植着竹子和蛋黄章鱼兰花朵,紫色的小花挣扎向上去触及不多的阳光。

房子有三层,外表看上去是一个小型的寺院模样的建筑,但是从侧面看才知道其建筑面积的庞大,只是临街的这一面是整个建筑物的短边。门口有一个牌子,上面用汉字和罗马拼音写着『小林』两个字符,不知道是不是这家人的姓名。

万朗做了一个简单的推理。那个叫布尚的女人,如果结婚了,其丈夫应该是一个日本人,姓小林。布尚很有可能是这个女人之前的名字。那个二十多岁的叫京子的女子,应该就是她的女儿。看上去这个叫小林的日本人应该不在了,门口和四周看不见任何男子的物件,气氛也极具女性的氛围。不知道他和这个叫布尚的布里亚特蒙古女人之前发生过什么前尘往事。

门根本就没有关,万朗觉得自己之前没有联系过,他们不可能知道自己今天会来,但是也许这就是这个老女人神神叨叨的地方。他走进玄关,看见一个深深的长廊,尽头之处有一个台阶。台阶边放着一双鞋,小巧可爱。木质的阶梯一尘不染,向上延伸到第二层。让万朗觉得自己的鞋有点脏,他开始不好意思往前走,只好脱鞋前进。

走到阶梯的底层,他看见阶梯的底端放了一个不锈钢制成的花架,原来这里有几盆花,不知道为何花盆不在了。

二层是一个空荡荡的屋子,有几个简单的沙发,显然是待客的地方。从门根本没关的情况看,这个叫布尚的女人已经知道自己要来,也许在这里等一下就可以等来她。于是万朗找了一个地方坐下来,开始观看玻璃落地窗外的景色。

一片碧绿色的当归树。一部分低矮的挪威当归占据着玻璃窗外一个小型日式庭院的地面。一个小小的水池正在滴答落水,水珠掉落在一个石槽之中。在石槽的底部,有一个矮矮的佛像,正是犍陀罗早期佛教艺术造型的释迦牟尼,全身瘦骨嶙峋,端坐在水中。

万朗知道,这正是他还在苦修没有得道之前的状态。这一点酷似自己的状态。现在的万朗很瘦,经常营养不良,焦灼的眼神里充满血丝。他一直在渴望将自己身上某些滚烫的东西拿出来,放在冰冷的地方好好冷却,却一直没找到地方。这个地方突然给了他一种久违的清凉。

门外突然来了脚步声。万朗知道这个脚步声是从楼下传来的。并不是一楼,而是刚才上台阶的地方。很快就是两三个人的脚步。很明显他们没有在台阶处脱鞋而是直接闯入了进来。

这是几名警察。他们告诉万朗,他要被带到警局。从他们嘴里得知,他要找的人,也就是布尚,已经在今天早上凌晨的时候被发现溺毙在一条小河中,被两个晨练的人发现,旋即报警。

布尚的口袋之中有一封遗书,遗书充满了看不懂的句子,但是上面很明显地提到了万朗的名字。

万朗努力想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当他得知警察怀疑布尚是被人强行推下河流而淹死的时候,他知道自己被警察怀疑了。在这种情况下,他根本解释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本来也应该在这里出现的那个年轻女子如今空荡荡的,看上去更像一个骗局,自己受骗了。

既然是骗局,那对方必然已经算计好了,自己没有解释的空间,更何况还在一份遗书中直接写出了自己的名字。这个布尚势必对自己做了暗中调查,因为之前他并未透露过自己的姓名。

但真要用自己的生命来陷害自己吗?自己不过是一个不值一提的过客,就算在布道会场上搅局,但是真的要致自己于死地吗?这一切值得吗?

万朗一片糊涂。

这家的主人,这个宅邸,布尚,那个年轻女子此时此刻就如同一场春梦一样迅速消散。万朗来到这个城市,选择一个小小的中学教书,就是为了逃避俗世的烦恼,他绝对不希望自己被警察带走,要和冗长的法律和诉讼律师打交道。

他选择夺路而出。在走廊的尽头,他一把推开阻拦的警察,使用了全身的力气。一名猝不及防的警察从台阶上腾空摔了下来,后脑撞到坚硬的花架上,尖锐的花架刺穿了警察后脑与脖子之间的肉体,他立刻翻滚在一边,一动不动了。

原来这个花架存在的意思就是如此……万朗突然感到一阵悲凉。如果刚才看到这个空荡荡的花架就挪开的话……

他穿着袜子冲出了房间,眼看就要跑到了市集之中,前方海鲜烩饭的香气已经飘洒而来,但是后面的警察山一样的扑过来,将他压倒在地,不能动弹。

那个警察死了。万朗的情况相当微妙。他选择了自己为自己辩护,但他显然对自己的口才过于自信。形势很快就对他很不利。他在一千多人的面前当众羞辱了布尚,动机十足;然后在布尚溺亡的时间缺乏合适的不在场证明。万朗深入简出,自己的姐姐有限的证词,很快被检控方认为是亲属之间的包庇,而姐姐慌不择路的撒谎与自作主张的前言不搭后语,更让整个陪审团疑虑丛生。

关键在于,他的拒捕让警察死亡,这更增添了他犯罪的理由。如果真的是无辜的,为什么要拘捕呢。如果真的与布尚没有什么关系,为何要一个人『偷偷』进入布尚的住宅?

万朗沉默在哪里,他脑海里一直在想那个年轻女子。如果此时她说出那个女子曾经找过他,出庭作证是布尚邀请他来固然可以替自己解释一点什么,但那个女子如今跟不存在一样,消失的无影无踪,死无对证。

如果她是一个骗子,即使找到了她,她一定会矢口否认一切。万朗不想看到这一幕,这会让她伤心;倘若她不是骗子,她为何突然不见了。

案子被搁置了,他无法被保释。在押期间,万朗被当做杀人的疑犯,被关在赛斯诺克惩戒中心,位于新南威尔士同名地点的这所监狱关押着750名罪犯。占地无边无际的气势,此地绝非让你能够岁月静好之所的暗示,让从门口目睹大致状况的万朗陷入绝望。

在进去的第三个晚上,万朗安静地躺在自己的床上,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同屋狱友此时已经不知去向,他根本不关心。他开始怀疑自己的整个人生是否非常的失败,在看透物理世界真相之后,他没有做好自己回归世俗世界的准备。之前尚可以在稿纸上通过写满数学符号的方法轻松消磨一天,而如今的每一秒钟都让他度日如年。

下午的时候,他见到了自己的姐姐。因为无法在提供一份薪水,他的姐姐被迫在一个韩国人的牙科诊所担当清洁人员。他的姐姐拉着他的手说想辞职,因为那个牙科医生看着自己弯腰收拾时候的臀部而控制不住的颤抖。她很害怕,可是不想失去这份工作。

万朗闭着眼睛,姐姐的话语已经在耳边变成嗡嗡的声音。他自己不知道为何会进来,自己在那个寺院殿堂中半个小时的慷慨激昂就是罪魁祸首。他原本应该过一种平平淡淡的生活,不理会世事,但是居然不可能,他注定要被自己缥缈不定的性格击败。他倍感沮丧。

这个时候,他感觉到外面有噪音,他猛然看见外面火光四起,人声鼎沸。随着警报声响,他感觉自己的牢门被打开。广播里要求所有人都到院子中集中。显然火警发生以后,犯人不能再继续待在房间里,以免出现意外。

但是这个时候所有人都意识到这是一场越狱。他们在鼓噪,试图在混乱之中得到一些利益而不被发现。万朗走出屋子,看见一层的那道双层铁门被一群人包围,他们的手中有一名狱警,他们利用他身上的钥匙已经打开了第一道门,但是他们打不开那第二道铁门,因为劫持的警员已经晕厥,根本无法帮助他们。

万朗走了下楼去,挤进人群。他看见几个策划者正在利用警员身上的一根警棍试图打开那道铁门,但是这无济于事。铁门上有一个双重锁,在门的另外一侧,有一个磁力锁定装置,即使越狱者能够伸手过去触及墙上的接触区,可是磁性卡片远在走廊的尽头,根本不可能拿到。

万朗看着这群人越来越烦躁,甚至开始殴打早已晕厥的狱警,狱警在没有苏醒的情况下,头颅和耳朵里已经开始出血。

这让万朗想起了被自己推倒而撞击不锈钢花架死亡的警察。每个人都是无辜的,自己是,那个警察也是。他走过去,用身体护住那个躺在地上毫无知觉狱警。在众人的怒骂之下,他打开狱警身上的手电筒,取出了两节电池,然后将钥匙环上上的铁丝缠绕在手电筒的外壁上,形成了一个螺旋上升的闭合螺旋线。

这群人不知道万朗在干什么,但是渐渐地明白最聪明的行为就是看看这个亚洲人是不是一个魔术师再做定论。万朗将自己的上衣脱下来,卷成一个布条,然后塞进圆圈之中,将电池的正负极链接螺旋线下面的两个地段,不断地接触和放开。这个电感线圈释放的短促电磁波,成功地解除了墙壁上电磁接触器的保护,大门轰然被打开,一大群人欣喜若狂地冲了出去,只剩下万朗蹲在那个出血的狱警身边看着他。

他并不想越狱,跑到外面走廊之后是一个闭合的回廊,警方之所以没冲进来,就是可以在那个回廊之处以逸待劳,一网打尽,前面冲出去的人群无疑是一群从来不观察世界的俗人,失败不可避免。

越狱在十分钟之后结束,但是万朗被人告发帮助越狱者打开了电磁铁门,成为共犯之一。万朗并没有解释,因为很清楚,如果说自己只是为了不让地面上狱警不断受苦而帮助着,不做出点什么,这个狱警很有可能会被打死,但这个理由实在是勉强的厉害。

他被加重惩罚,检控方更加相信万朗是一个精于计算的杀人犯,而陪审团和法官都再也不看好这个案子。万朗在监狱里停留的时间更长。但是监狱长对万朗心存感激,力促没有将万朗迁徙去更可怕的地方监狱去。他很明白如果不是万朗的保护,自己手底下的警员那天已经丧命了。

而就在那天所有人跑出去,整个监舍大厅里面暂时空无一人的时候,他蹲在地面上守候那个受伤狱警的时候,他看见一层最靠近铁门的一间标号102的房间里,床上坐着一个老者,他光着上身,端坐在床上,手里拿着一本书。书名看不清楚,是一本毫无装饰,只有一个简单书名的白皮书籍。

那个老者回头看了一眼万朗。万朗之前并没有注意过他。这个老者长着一头花白的短发,但是修建的很整齐。右手的手腕上戴着一个黑白相间,看上有细小贝壳串联起来的手镯。穿着一件淡蓝色的衬衣,洗的很干净。

他的脸很消瘦,眼睛眯成一条线,同时放下手中的书,看了万朗十几秒钟,又重新拿起书,继续看。嘴里嘟噜了一句话,虽然听不太清楚,但是万朗相信,他说的是:

你可以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