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carus's Fall

人类的太阳虽然温暖,给人光明,但也会灼伤人

第十二章

白板上贴了三十三个人的照片,这些就是全部的死难者,其中包含四名机组成员。从某个视线看过去,镜面一般的白板上又多了三十三个更加反射地厉害的光面照片。

陆抗坐在对面的椅子上,看着这块白板。白板上的每一个人,如今都静静地躺在黑色的专用袋子中,但是这并不表示他们是被严格分开的。许多人的遗体早已四分五裂,无法分辨,能分辨出来的只有 DNA 的检视结果。

实际的情况就是,绝大部分遗体在遇难之前没有搏斗的痕迹,这一点并不容易看出来,但仅有的少数燃烧的不那么彻底的遗体上,可以看出来许多人实在捆绑好安全带的状态,安然接受死亡的命运的。这也是为何他们被燃烧地如此干净的原因。

剩下有七名乘客和所有的机组成员处于自由状态,在遇难之前暂时可以在机舱中行走,但是并不知道他们是被迫地,还是可以自由地行走。

也正是由于可以自由行走,他们的遗体完全呈现分离的状态,在飞机从山谷一侧的尖峰剐蹭,导致整个机身碎裂,在空中解体的时候,他们全部被飞机甩出去,这一部分人的遗体被山石或者坠落所切割,但并没有被燃烧,是寻找科学真相的最佳渠道。

而剩下的大部分则一部分要么在洗手间中,在座椅上,在驾驶舱内,他们没有被甩出机舱,很明显在剧烈的爆炸和燃烧之中,在上千度的高温之中遗体的部分已经被完全地烧毁和碳化成为粉末,早已消失在空气之中。

所以在陆抗看来,如果最终将自己固定在座椅上或者将自己关在某个封闭空间里的乘客是受害者的话,凶手就在这那些自由活动乘客和机组成员之中,这是最有可能的估计。

『你想,如果你是一个恐怖分子,你会在那个「伟大」的时刻中将自己捆绑起来吗?』陆抗有点有力无气。他的声音略带一点点不自信。

也不一定……陆抗随机自我否定。在他的脑海中,他完全可以想象那个人,代号「欧米茄」,在完成了一切之后,从容坐到椅子上,将安全带系上,看着窗外的大地扑面而来,随后他的身体被剧烈震动,然后翻滚,火焰升腾,一分多钟内化为焦炭……

『慢着!』陆抗出手阻止,但已经来不及了。

谢宜依言将一部分照片移走,白板上只剩下十五名自由活动的乘客和四名机组成员。

『能告诉我机组成员的名字吗?』陆抗喝了一杯廉价咖啡,皱了皱眉毛。这个地区只有这种咖啡可以喝,他想尽办法忘掉了自己的坏掉的咖啡机。

他从自己的办公室搬来的东西大概有一些文件,一些桌面的饰物,还有这台咖啡机,只不过不知是什么原因,这台咖啡机挪了一个地方,原本好好的什么也没干竟然坏掉了。

难道是南橘北枳的原因?而且这种意大利的稀有咖啡机,修理是很困难的,除非送回去,要么买一个新的。但是陆抗不肯。

没办法,他打发谢宜去附近的超市里买了些廉价咖啡。他给出了一些咖啡的品牌,他相信这个艺术院与的超市里多多少少也可以买到。近在可以步行的距离之内即可完成所有的购物,是陆抗心中最完美的生活社区。

站在这个工业园区的二楼,他可以看见谢宜长长的身影。四周是各种钢架结构和红砖堆砌出来的厂房,因为是冬日,这里的画廊和艺术中心门可罗雀。可是若是在晴天,这个北京著名的艺术园区则人声鼎沸,到处是慕名而来的游客和拍照者。

他们并不知道,此时这个园区早已度过了他的辉煌时期。想到当年和郑雄一起在这个园区挑灯奋战某些未解之谜的场景,陆抗嘴角露出了些许微笑。

那个时代,郑雄还是 TSIB 的局长。彼时这里还十分的清净,在这里只有巨大的厂房和艺术家独自建立的画廊。一派波西米亚风格的慵懒之人随处可见。空气中洋溢着咖啡与烙饼的香气,各类九十年代的靡靡之音,在温热的空气中荡漾,让人昏昏欲睡。

郑雄之所以在这里设立一个独立办公室,并且在此建立了一个十个人的小组,他给起了一个名字『风暴』。那是郑雄在米兰工学院的气象学论文的内容课题。

陆抗即是这个小组的首席情报分析员。那真是一个充满回忆的时代。几乎每一个人都热情,执着,他们坚信,这个世界上没有搞不清楚的真相。伴随着古旧的地下室里的老式计算机,刚刚才有没多久的国际互联网,还有神通广大的郑雄所建构的卫星通信系统。

他们在绿黄色的日光灯下,忍受着酷热与寒冷,在原始的图文资料中,调查了数间轰动一时的国际事件,但事成之后深藏功与名。团队解散,所有成员都分散成一个个,进入了 TSIB 的各个不同的部门。

『陆抗,你要知道,我的这种行为方式,始终不是正经做事的方式。有人批评我对你们太特殊,也违反了组织原则。不过,我们做事情的精神,永远不会改变。』说完,郑雄重重的将手拍在陆抗的肩膀上。

『你好好照顾自己,有什么事情,找我。』

也是就是在那个时代,陆抗将郑雄看做自己精神意义上的父亲。郑雄身上有一种神秘的气质,和人交往的距离不远不近,总让人感觉一种起到好处的尺度。更重要的事,陆抗对自己的智力一向自负,但他在郑雄面前,其实有一丝自卑感,这么多年都没有太大的变化。

不知不觉中,他离开 TSIB之后下意识的,他将自己的办公室又搬回了这里。天气寒冷的时候,他可以享受清净,出太阳的时刻,也不至于过于冷清。但这种选择里面,早已渗透了寒意。他竟然开始有点害怕孤独。其实,他不得不承认,有的时候,他渴望见到谢宜围绕在自己身边。犹如当年郑雄市场默默地站在房间的角落,看看他的那群干劲十足的手下一样。

但自己毕竟和十年前相比很不一样。他突然意识到,十年竟然过的很快,一瞬间就过去了。如果这一感觉油然而生,是不是自己老了?

这一层,他并没有说出来给谢宜听。在心中有一种隐约的感觉。这件事情结束之后,『如果真的能结束的话……』,就是他真的离开 TSIB,也是他离开这一段生活的时间了。谢宜,这里的一切,自己过往沉醉在不断做事的机械循环即将永久的结束。

『我是阿尔法,我是欧米伽,我是一切。』这是《启示录》上的一句话,也是陆抗竟让挂在嘴边的一句话。这句话很寒冷。陆抗拉紧了自己身上的毛衣。

陆抗回头看白板上,自己写上去的大大的奥米伽图标。房间不大,有着一块地毯和几张桌子,暖气正在滋滋的作响。工业园区的暖气总是烧得特别暖和,但陆抗却感觉到一股寒冷的意思,挥之不去。

这个在背后的人,与自己过去遇到的不一样。他感觉。

『我回来了!』陆抗看见谢宜提着一个大大的塑料袋,出现在门口。里面装满了各种各样的咖啡。顺手她还带来了一束花。

这是一束黄水仙,同时塑料袋中还有一个小小的花瓶。谢宜将这一束黄水仙放在了窗台上。明黄色的水仙花球在银白色的窗户上,叠印窗外工业园区上空灰蓝色的天空与浮云,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诗人将自己比作天上的一片飞过的云,实在无聊而来回飘荡,心情沉重,却因为看见地面的黄水仙而流连忘返,久久不能离去。你买这束花,是在映射我吗?』

陆抗掉书袋,原本是打算看看谢宜能不能理解华兹华斯这首著名的诗篇。但他很快发现,自己的这一小小的刻薄遭到了报应。

谢宜回头看了自己一眼。

『谁是浮云,谁是黄水仙花?到底谁吸引了谁,这才是问题的关键吧,不要这么自恋……』谢宜用喷壶给黄水仙浇了浇水,低声咕噜说道。

陆抗不禁哈哈大笑起来,觉得这个下午实在有趣。

『好吧,开始工作吧……』

几分钟后,他们回到了白板上的这些人。

『机长:宋玉龙;副驾驶:雷生;机械师:章繁洋,空乘:冷景燕……』在枯燥与乏味中,谢宜念完了名字,在最后一个人的名字上停留了一下。这一点让陆抗发现了。

『我在听你念每一个人名字时候的语气,速度快的,一口气带过的人,你潜意识里觉得不太可能,这我能听出来。尤其是几个空乘和女性工作人员。』

谢宜淡淡地说:『我不认为一个女人可以做到把几十个乘客制服在椅子上,再闯入驾驶舱,驾驶飞机撞到山上,与大家同归于尽。绝对没有可能。所以,所有女性可以排除。这跟女权主义无关。』

『没错,我也这么认为。但是直到你不是女权主义者,这让我松了一口气,我原本准备好了一套说辞,打算对付你身上可能的庸俗女权。』

陆抗站了起来,他在墙角开始踩一个健身自行车的脚蹬。但是他的嘴,并没有停住。

『技术故障和机械故障不归我们管,这一类的问题我倒是希望局里的那些人能尽快给出答案,如果属实,我们可以早日脱身。』

但是谢宜知道这些话都不过是为了后面的话做铺垫,因为陆抗早已认定这起事故是人为事故。

实际上,调查每一个人是否有可能为接受航空训练的恐怖分子并不是一条正确的路。尽管可以对每个人过去的行踪展开调查,但那不是陆抗做事的方式。他对是谁做的并不重要,他看重的是幕后的人物。

『吴天舒是一个难得的技术女性,但那就是她致命的问题。在她的眼中,航空系统无非是一堆螺丝钉,钢板和电路组成。即便是最后说明是飞行员出问题,在她看来,那不是 TSIB 的工作。面对人,而不是面对机器,这不是一个学自动化控制的北航女学霸想面对的事情。简而言之,就是这个问题。她潜意识里希望出那种……技术报告,里面充斥着航空系统的术语,这对于她来说,很有成就感。』

这是陆抗的原话,但是谢宜知道这些话对吴天舒的杀伤力有多大。谢宜假装没听见陆抗还在喋喋不休的毒蛇。

『我告诉你,在你的局长的脑海里,这件空难事故最好的模型就是 1985 年日航的「御巢鹰山空难」,那就是……她大概一遍又一遍地想象出飞行过程中尾翼板和液压系统出了问题,压力壁板脱落,飞机尾翼在高空被垂落,切断尾翼液压管路,导致飞机操作面失控,然后坠山。实际上,这架飞机的确如如那架飞机一样,在三年前出过检修报告。但是……这一切不过是妄想……那次检修是完美的。』

谢宜知道,陆抗所提到的那起空难是人类空难史上单架飞机最大的伤亡事故,一共有 520 人在那架日航 123 航班中丧生。

1885 年 8 月 12 日,下午六点,这架波音 747SR飞机在羽田机场起飞,飞行二十几分钟之后,飞机在东京相模湾海面上空突然发生巨响,机舱内发生爆炸性减压,导致机尾洗手间天花板崩塌及液压故障,事后调查显示此时垂直尾翼更有一大半损毁脱离。因为在七年前,这家飞机曾经出现过擦地事故,波音的维修人员未能准确维修,制造了隐患,导致了金属疲劳而不被人察觉。

巨响发生后,机长立刻解除自动驾驶并要求驾驶舱成员检查各系统,虽然引擎和电力系统正常运作,但飞航工程师回报液压系统压力开始下降,机长最终决定返回东京羽田机场。

但是在几经挣扎,并且与地面空管中心多次交流之后,飞机在下午六点五十六分在群马县高天原山最终失控坠毁,因为高山营救困难,最后只有四个人生还。

谢宜曾经详细回溯过这次空难的所有调查报告和影像资料,她知道,直到最后一刻,客舱内没有混乱,非常平静,带小孩的乘客根据提示为孩子戴好氧气面罩。因为自意外发生到坠毁有半小时以上的时间,这段期间内已有部分乘客抱有最坏的心理准备,在机上写下了遗书。机上的空服员到最后一刻为止都在协助乘客,有些人甚至用手里的相机拍摄下客舱内的最后几分钟的情形。

那是一种地狱到来之前的平静,所有人都在默默的接受扑面而来的死亡,一切的情感在那一瞬间都被放慢……

喂!打住!别陷进去!谢宜!

陆抗已经从自行车上下来,打断了谢宜不由自主的伤感情绪。谢宜才醒悟过来,自己的确一时间进入到那个悲惨的时空而不能自拔。

『这的确是大部分空难最让人伤感的时刻。你,还有你的局长,也很容易被这样的悲情与人类美好的情感感动,将这一切背后的不幸原因,归结为机械故障或者人的一时间疏忽,仿佛一切都是一种偶然的不幸。没错,大部分的情况下,我也希望如此。但那不是绝对的,这一次,我们要面临的是……人的另外一面。』

陆抗不得不用严肃的语气来跟谢宜讲话。

『人,不是机器,才是航空系统中最容易受到不利因素影响的东西。这是你在 TSIB 空中交通分部第一个要学到的东西。』

谢宜点点头。陆抗说得并没有错。航空安全分析中的 SHEL 模型,是目前主流的分析模型,前三个字母,分别表示软件、硬件、环境。最后一个字母 L 即为 liveware,也就是生命体。

『当然,就算你把人的因素摆在首位,但习惯性思维还是会认为人是一个尽量避免错误的生命体,换句话说,这次事故的主体责任是人的话,也不过是一个人的错误,可叹,可惜,如此而已。但我不这么认为。』

谢宜的确在这个方向上并没有完全理解陆抗的思维。何以陆抗坚持认为这是一个恐怖事件,难道是刚刚发生的德国之翼9525 航班空难的影响?在最新的调查报告中,那名叫安德烈亚斯·卢比茨的副驾驶趁机长出舱去洗手间,将自己锁在驾驶舱内,自杀式的将飞机撞向山谷,机毁人亡。

现在最新的民航法规已经开始要求客机在航行时任何时候必有两名获授权人员留在驾驶舱内,以避免这种事情的发生。但是即便如此,一旦有人真的要自杀式坠机,也很难避免。如果机舱内发生搏斗,或者争抢飞行控制权,灾难一样会发生。

如果严格限制具有精神问题的人驾驶飞机,可是谁又能保证能审查人的内心世界呢?不可能。一个表面精神正常的人,完全有可能内里十分灰暗。而这一切还不包含蓄意的,清醒的,自洽的恐怖分子思想。

『这就是人的破坏力……』陆抗如此总结。

『你为什么如此肯定是恐怖分子呢?』谢宜终于问出了这句话。『理由在哪里?直觉?』

陆抗靠着办公桌,既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

『继续调查吧,来验证这个直觉对还是不对。从那个女空乘着手。』

说是回家,其实汽车一直在往另外一个方向开行,渐渐地就开出了市区,眼前全是群山。原本已经进入初春的天气,翻过燕山之后就开始变得寒冷,山顶上竟然开始飘起了小雪。

车里的暖气很暖和,谢宜的脸滚烫的。这是那杯她一饮而尽的酒精所致。原本她是要回家换件衣服的。但是陆抗看见自己桌子上有一些酒,竟然要她和几杯酒。这些酒这也是从他办公室里带回来的。

实际上看见陆抗酗酒,是让谢宜感到有点吃惊的地方。原本以为冷静如陆抗这样的人,会永远保持一个凡事都极度克制的状态,但她慢慢发现,陆抗实际上每天都在喝酒。

『只有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会喝点酒,反正有你看着我,哈哈。』陆抗像是在自我解嘲。他说他一个人的时候,是绝对不喝酒的。他随时保持着清醒。

虽然陆抗的回答有些套路,但是谢宜还是承认陆抗最大的魅力是从容不迫,他好像丝毫也没有被人揭穿伤疤的窘迫,甚至还能很好的还原气氛。他说自己喜欢被像谢宜这样的女孩子照顾着,虽然不是真心话,但谢宜并不感到敷衍。

喝点酒,送你回家睡一觉。这个地方既没有浴室也没有床铺。再说,你好像最近有男朋友了?我如果猜的没错的,应该是海上安全分部的……

陆抗打开了一瓶廉价的威士忌,用鼻子闻了闻。眼睛并没有看谢宜。他正打算说出这个人的名字,但还是犹豫了一下。这倒不是他猜得准不准,而是突然有一股念头打断了他八卦的心态。

谢宜愣住那里,不知道陆抗要说出谁来。原本这种不像陆抗智商与情趣的话题,她并不担心陆抗会拿她来取笑,但是如果陆抗选择了开这样的玩笑,也只能说明陆抗觉得自己是这一类的人,这不禁让她感到沮丧。

她站起来,抢先一步走过来,夺走了陆抗手上的酒,找了一个杯子倒入,随后喉咙里灌进来一股辛辣的滋味。这不是她第一次喝酒,实际上,谢宜并不是一个特别乖的女孩,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四周的人都觉得谢宜是一个循规蹈矩的女人,这不免又让人感到气恼。

然后她低估了这杯烈性酒精的杀伤力。一股呼呼的热气从身体里面窜上来,瞬间有点站立不稳。

谢宜看着外面黑沉沉的天空,知道正在往河北怀来的地方开行。现在是晚上八点,但开行到山顶的时候,四周一片开阔。不知道是天气的原因,半山腰上开始降下的雪已经停止了。上层天空的沉积物已经尽数降落到地面,此时的夜空十分明朗。

下弦月在天空十分巨大,天地之间照得雪亮。如果刻意的去想象,此时正是一副将天空强行刷黑的白昼场景。燕山辽阔壮观,在西北方向逐渐降低了高度,呈现出一片巨大的山地高原。黑沉沉的大地此时灯火点点,在燕蓟辽阔之地徐徐展开。

谢宜看得很出神,汽车早已停到了一遍。这辆车的刹车有点小小毛病。陆抗的意思是将车冷却一段时间再开,不然一路下坡不排除刹车失灵的危险。他靠在驾驶座上,看着已经下车,站在山顶寒风之中的谢宜的背影。

这是一个瘦弱的背影,穿着一件蓝色的毛呢风衣,没有戴帽子,头发被风吹乱,脸庞笼罩在围巾之中,夜空的月光下,她的额头和眼睛都发亮。陆抗一时间有点发呆。

他脑海里已经有另外一个人站在谢宜的位置,也如此这般的高度,看着远方。他不禁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这离你的家乡有多远?我觉得从这里似乎能看到。从这里可以看好远,几百公里的内蒙古大草原都可以看到……』冷风之中,他听到谢宜头也没回地说道。但声音就好像一个在童年里与小伙伴出来玩耍的女童。

『是啊……你若是能看见,你就看见了。但我却从来没想过去看一眼。』

陆抗也知道,谢宜知道自己的出身地是内蒙古的巴彦淖尔市以北的一个叫杭锦后旗的小镇。在那里,陆抗度过了自己的童年和少年,但是自从高中去了外地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回过自己的家乡。

在那一年的高中二年级一件事情发生了,基本彻底改变了陆抗整个的人生。如果不是如此,他也不过是一个在巴彦淖尔做着一个汽车修理店的中年男人。

『……那个地方距离这里少说也有一千公里,你的脑子怎么想的?』陆抗并不担心谢宜在判图能力上有什么差错,那是他们受到严格训练的专业技能。不过他知道谢宜此时此刻就好像一个释放真我的小女生,在壮观的夜色山顶之上释放一下自己的感怀。没有什么别的含义。

但是,此时此刻,她为什么一定要提到我的家乡呢?她的脑子里一直在想着我的事情吗?她没有自己该关心的事情吗?

陆抗皱了皱眉,他看了看汽车水箱的温度,差不多已经凉下去了。

『上车吧,该走了。晚上请你吃怀来大锅鱼……』陆抗说道。

这句话,让谢宜转过头,脸上露出幸喜之色。脸上是一个普普通通女子的浅显笑容。眉宇弯弯,虽然嘴被围巾挡住,但陆抗也知道她在笑。

从机组的名单上看,那个叫冷景燕的空中乘务员虽然并没有可能犯案,但是从财务记录上只有她有异动,在出事前的三个星期,她的账户上收到了一笔五十万的款项,这对于一个空姐来说,是一笔大收入。

『这个空乘是一个突破口。尽管我并不指望能找到什么根本性的证据。付款人查出什么结果了没有?』陆抗在开车,直接进入工作话题,似乎根本没有解释根本没打算送谢宜回家。

『一个无关痛痒的人,看不出什么问题。但资金链条值得再查查。冷景燕的弟弟的一个朋友,这笔款项和冷景燕的弟弟有一定关系,他的这个朋友和冷景燕之间并没有很深的来往。』谢宜眼睛看着前方。

『没有桃色事件吗?』陆抗问道。

『没有。请不要故意做出这幅八卦的口吻,明明你对八卦这种事情一点兴趣都没有!别故意用这种语气说话。』

谢宜转过脸,脸上露出怒色。陆抗心中一凛,知道谢宜是觉得自己轻视了她。的确,自己和谢宜说话的时候,多多少少有点看不上她智商的倾向。

其实他对每一个人都是如此,但是从现在开始,他决定在谢宜面前收敛起来。

『好吧。真诚的道歉。』陆抗语气开始变得坦诚。

『吃鱼的事情,说话算术就行。』谢宜不紧不慢的回答。陆抗笑了,这应该是今天最佳时刻,一切之前两人之间的某种小小的尴尬和误会,都冰释了。

而此时此刻汽车已经开进了怀来市区。

冷景燕的弟弟冷景亮是一个矮胖的人,此时此刻坐在一个路边的一个大锅鱼饭馆里面正坐立不安,大概也知道陆抗的来头,谢宜递给的名片,上面的文字充斥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怪异与压力。屋子里蒸汽腾腾,他的汗珠正在下巴那里汇集。

陆抗到没怎么在意,一直摇着头,研究着这里的锅台鱼菜单,正在研究怎么吃最好吃。

这里是一个包厢,外面的窗户蒙上一层塑料布,使得昏黄的沙尘暴更加显得颜色浓重。官厅水库的水面也蒙上了一层淡黄色。

『一定要把饼放在锅边的四周,这样蒸汽从锅盖边缘冒出来,蒸熟了饼才好吃。鱼放在锅里颜色变了就可以吃了,汤要进去的话,时间要长一点。』

冷景亮尽量显得比较热情,也活跃一下气氛。他不无尴尬的介绍着如何吃得更好,却用眼神一直观察着旁边的谢宜在整理笔记本电脑中的东西。

他承认姐姐的那笔钱是自己找朋友打进去的。至于为什么,他的解释语焉不详,不过陆抗很清楚他目前正在做一点小生意,害怕金融系统顺藤摸瓜找到他偷税漏税的证据,所以这一点细节他并不特别想知道。

我不是税务局的,我也对你的税务不感兴趣。陆抗翻动着锅盖,故意将蒸汽聚拢起来。说吧,为什么突然给你姐姐打一笔款?

『很早就陆陆续续地找姐姐借过一些钱,前前后后快一百万了,本来是可以慢慢还掉的,可是我想先攒起来,然后凑了一个整数一口气还掉。这样的话……』

『这样看上去有个人情的交代,一口气一个整数,漂漂亮亮的。一点一点的还,面子很不好看,姐弟俩的感情其实很好,对吧。』陆抗替冷景亮做解释。冷景亮连连点头。

说起姐姐的离去,冷景亮的脸上露出了很忧伤的表情。陆抗看得出来,这是真心的。陆抗拍了拍他的肩膀,似乎很理解他。谢宜倒是感到十分吃惊,他不觉得陆抗有着能理解这种普通人的感情。眼前这个冷景亮,似乎只是一个一直无偿榨取姐姐钱财的败家弟弟而已。她承认自己对长得不好看的男人没有好感。

但是她知道,陆抗正在做攻心之战,所以脸上的表情并没有带出来,只是点了点头。

『能一口气还一大笔钱,你的生意是最近做起来的?』

冷景亮坦言,生意一直很差,也是最近这一年多好起来的,原本以为要亏本,可是好几个商家一口气定了他几个货柜的葡萄酒,一下子资金就好转起来。他谈到这一点的时候,嘴角露出了笑意,似乎觉得上天在眷顾他。

『我借了姐姐不少钱,正在发愁呢,这一下我就高兴了,觉得姐姐长得这么漂亮,到现在还没有合适的男朋友,都耽误了。我特别想给姐姐安全感,我总觉得她一直不开心。』

冷景亮低着头,言语有些哽咽。陆抗低声说道:『这我能理解,但是有一件事情我不是很明白,你说生意突然好起来了。你觉得是什么原因?你别告诉我什么上天的眷顾。我要听真话。』

冷景亮抬起头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看着陆抗,似乎欲言又止。陆抗点了点头。

『说吧,这几个商家为什么突然给你订货呢?我看了看你的酒行,老实说没有半点竞争优势。』陆抗的语气突然开始变得严肃起来,脸色冷若冰霜。

冷景亮被吓住了。他支支吾吾的说不上完整的话来。

『他们,就是,有几个大型活动,说……要点便宜的酒,我这里就……其实大型活动到底是什么,我也不知道。他们订货,我发货收钱……我也不知道。朋友托朋友……我之前也没打过交道……』

冷景亮的脸上,汗珠更多了。屋里显得潮热无比。

其实这个问题已经很简单了,从冷景亮的谈话中已经基本勾勒出一条线索,但这不能再在冷景亮面前继续问下去。这种事情直接调查即可。冷景亮的生意突然好转,来源于意外的几个商家向她增加了订货量,这些订货量的资金来源,分别来自一些饮料零售商,这些零售商的供应商名录,都登录自一个服务器之中,而这个服务器的都来自于一家公司,这家公司是一个高尔夫俱乐部。

『查一下这个高尔夫俱乐部的老板是谁。我看,这个人绝不会是冷景亮的朋友,反过来,他的目标是漂亮的姐姐……庸俗的说,或者有某种特别的意义。但那不一定我们要找的人,没有那么蠢。』

这三个字没有从冷景燕弟弟的口里面说出来,其原因只不过不希望让事情的进展在任何可能的领域内扩散出去。陆抗从一开始就明白,他和谢宜的调查结果时刻影响着自己的调查进度。自己有任何调查结果,都必须保密,以避免那个『欧米茄』隐遁。

这家公司的领头人,名字叫杨载明。

杨载明平时并不住在北京,他在全国各地都有房子,这取决于最近他在开拓什么市场,最近接触什么人。最近,他正在开拓中亚的物流与货运市场,这段时间,他在西安居住。这里他长期住在高级酒店里,他并不喜欢这里的食物和风物。

他还是知道了一点风向,有人盯上了自己。虽然拥有外国护照,但多年淫浸航空业,他知道 TSIB 的来头,这个机构拥有相当多的特权,自己在边境海关被直接扣留也是相当可能的事情,所以最好还是待在国内,看看情况再说。

凌晨一点,城中最奢华的W 酒店楼下的麦当劳餐厅是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这对于陆抗来说非常好。他拿了一本杂志,当作闲书在看。桌子上摆满了汉堡和薯条,灯光昏暗,半夜来吃东西的人并不多。

大概几分钟以后,从门口进来了一个人,这个人的服装显然和这个麦当劳餐厅并不符合,看上去是一个习惯锦衣玉食的人。这个人找了一个靠近窗口的位置上坐了下来,并不点餐,只是在那里静静地坐着。

两个人几乎是同时发现了对方。陆抗认真的看了看杨载明。这个人身体强壮,看来平时很注意锻炼身体,并且拥有良好的格斗技巧。

他显然知道自己的身份,也知道自己几乎无法逃避,于是干脆走到自己的敌人前方,大大方方的迎接挑战。这一点,他已经超过了百分之九十的人。

显然,他不是冷景亮,他是一个不容易对付的人。陆抗往左看了看,谢宜坐在远处,正在看着自己的这个方向。打架是不会的,危险并不在这里。

『垃圾食品最好还是不要吃的好。』杨载明走过来,伸手将餐纸揉在手中成为一团,擦拭着手心的汗水。似乎没在意陆抗怎么反应。

接着,他坐在了陆抗面前,并没有怎么犹豫。

此番行为是他的特点,他时刻谨记自己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从来不要怀疑自己,如此就会方寸大乱。这种绝对的自信让他觉得他没有完成不了的事情,包括眼前的这个看上去瘦弱的小胡子男人。

根据他自己的估计,自己不需要十秒就可以将他击倒在地。这对于花费几十万请散打教练的时光来说,他坚信这一点。

『我知道你是谁,陆先生。你在调查我。但是我告诉你,冷景燕以及所有人的死亡,跟我毫无关系。』杨载明的嘴角咬肌很明显,显示其原有的农家本色。

『你很有办法,这趟航班的事情外界根本不知道。』陆抗看到他的外套上有一枚精致的胸针,长得像一朵不知名的花朵。

『航空界没有我不知道的事情。空难更是如此。我告诉你,我跟你谈话的这几分钟,我的飞机在全世界起降了一百多次。』杨载明将谈话的领域往自己熟悉的范围内展开,让他自己有一点安全感。陆抗知道这一点,点了点头,表示承认。

『你的生意很大,这我能理解。你指令你业务旗下的商家增加对冷景燕弟弟冷景亮的供货,这一切都非常合法。所有的大型活动也不是虚构的,这并没有什么可以调查的。我感兴趣的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陆抗看着杨载明的眼睛。这是一双有点暗淡的眼神,尽管可以隐瞒,但里面似乎记录着这个人无数艰辛创业的苦楚和由此而产生的傲慢和愤怒。

显然,杨载明压着某种怒火。他早已习惯被人团团围住高高在上,而此时此刻,他却要想每一句该怎么往下说。这已经很久没有的事情了。

『如果是在那里,我还可以忍耐……至于你……』想到这里,杨载明竟然有无名的火,他豁然站起。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陆抗。

『既然你不是来调查我的,至于我生意上要怎么做,跟你也没有关系。』杨载明已经有要走的意思。

陆抗知道杨载明不会说实话,如果在陆抗看来,其背后真实的力量有陆抗所想象的那么庞大的话,摆在明面上的杨载明,他这个级别的人所能掌握的其实微不足道,他应该没有太多的底料可以挖掘。但杨载明的确是一个突破口。

只不过,TSIB 的权限并不是公权力层面上的执法机构,一切的事情都要用另外的方式来处理。这是郑雄曾经告诉过他的。

『做事情的方式有时候比结果更重要。不要吃一些在别人看来求之不得的亏。』这是郑雄的原话。

陆抗抬眼看着站里的杨载明,嘴角淡淡地笑着。他并不是真的要走,因为此时此刻走了,对自己的面对面了解就会少很多。这次会面不会用这种方式结束。

杨载明也同样看着陆抗。自从一个多星期以前收到某个神秘的信息,他就开始警觉。他有他自己的渠道,他知道一些事情,但又不全面。他不能走,走了,这个眼前的小胡子男人会遁入黑暗之中,更不好对付。

陆抗是一个不好对付的家伙,从开始注意他那一天就已经发现。这个人就是一个牛奶糖,他不想让他黏住自己。所以他还是权衡了很久之后,他开始决定亲自走一趟。他原本可以完全立刻飞离西安,赶到任何一个安全的地方,诉后等待陆抗的是自己庞大的律师队伍。

但毕竟在他做生意的几十年中,只有亲自出马解决最后的难题,他才能感受到安全。他在最后一刻选择了下楼,来了这间麦当劳餐厅,这是他几乎绝不可能来的地方。

杨载明承认,看上冷景燕是自己的一个错误。虽然冷景燕非常的漂亮,可是没有到他杨载明可以动心的程度。之前的几次稍微动过感情的经历让他知道,所有免费的性资源都是最昂贵的,所以他尽可能地将这段关系物质化。当然他并不会直接给钱,但是他还是让冷景燕入股了自己的公司,并没有要一分钱。

很快他就发现,冷景燕所谓的代持股份的亲戚,其实根本就是一大群人,这里面还包含着一个叫宋玉龙的人。此人就是出事航班的机长,冷景燕保持着和宋玉龙的关系,虽然这个关系看上去已经中断了数年,可是两人似乎还保持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杨载明并不是很介意这种关系,只是他觉得看上去老实和木讷的宋玉龙,似乎有点沾沾自喜的表情。这让杨载明感到愤怒。

让自己的穷亲戚拿一些股份,这在杨载明看来可以理解。毕竟,自己刚刚发达的时候,也有不少亲戚早上过自己,但是那只有自己才可以这样。自己给予情人的东西,本质上还是属于自己,随时随地有权力收回,但冷景燕不仅仅给了一堆人,包括她的弟弟,还有旧情人。这让杨载明感到不屑,随即是一种愤怒。

『好吧,我是对冷景燕和宋玉龙感到厌恶,但他们俩的死亡跟我没有任何关系,真是可惜,这两人居然死在一起。』

杨载明笑了笑,故意说的很邪恶。他破天荒的吃了一口陆抗桌子上的薯条。嘴里发出了吧唧吧唧的声音。

而陆抗看来,杨载明的努力,是用这种方式将整件事情笼罩在一个桃色事件中,暗示并没有多少可以挖掘的内容。杨载明所说的话,很容易就可以查证是否属实。但是问题在于,即使知道了这些又有什么作用呢?

这件事情如果是桃色事件,陆抗完全没有必要出现在这个地方。这一点杨载明也知道,他只是淡淡地笑,稳操胜券。

『有一个人你一直没有提。』谢宜问道。

『谁?』杨载明有点惊愕。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谢宜跟一只猫一样,静悄悄地站在他的身后。她轻盈地在桌子边的另外一把椅子上坐下来,不带一点声响。

『副驾驶雷生。他也在这架飞机上。』谢宜看着笔记本的屏幕,微光闪烁着她的脸,冷色的光亮与餐厅里橘黄色的底色产生很强的反差。

『我跟他没有什么经济往来,我提他干什么?』杨载明笑着说。

『对,你最近是跟他没有什么交往,可是在十年前,你们俩有过一段很深的交往,你们都是军人,都曾在空降十五军服役,你们是战友。对不对。』

杨载明愣住了。他要对眼前的这个貌似弱不禁风的小姑娘刮目相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