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carus's Fall
人类的太阳虽然温暖,给人光明,但也会灼伤人
第一章
湍急的气流从飞机的一个小小裂缝吹了进来,让原本已经十分寒冷的机舱更加寒冷。也许是幻觉,也许真有其事。
陆抗坐在简陋的飞行座椅上,紧紧地裹着毯子,嘴里咒骂着。从上飞机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想睡觉。可是冰冷的运八机舱根本让他睡不着。他是昨天半夜被自己的上司吴天舒叫醒的。电话那头那个中年女人的声音就如同冰箱里的幽灵:『十分钟后下楼,有车接你。然后赶往八达岭机场,那里有一架飞机等你。谢宜会给你做汇报。』
谁?陆抗在迷迷糊糊中听见了一个名字。他想不起来这个人是谁,但是觉得听着耳熟,也许是自己应该知道的一个人。他没有在电话里纠缠。
等他赶到机场的时候,庞大的机场星光熠熠,地面上的跑道灯汇入星辰,吹着凉风。他看见了一个女孩子,身体直哆嗦,似乎早已被寒风打透了。正当陆抗打算取笑一下她的时候,他不无恶意的发现,这个女孩子居然穿着一身麂皮夹克,外面还套着一个厚厚的围巾,把自己保护地特别好。
『我叫谢宜!你的助手!上周五我们见过的!』
这个叫谢宜的女孩子伸出自己的手,似乎想跟陆抗握手。陆抗懒得做任何事情,他裹紧了自己薄薄地西装外套,冷冷地说道『出发吧!什么事情要你做汇报?』
两人匆匆走向停在停机坪的一个巨大的军用运输机,此时飞机的发动机已经启动,寒冷的水泥地上回响起了巨大的噪音,淹没了两人的对话。但是陆抗还是听见了两个字:『坠机』。
这些字眼并不陌生,TSIB 的调查方向就是这些。
巨大的颠簸让陆抗的腹部有点疼痛,他看了看窗外,一片白茫茫的云雾,由于向西飞行,黎明时刻处于晨曦之中的北京被迅速抛向东方,而飞机则一头重新扎入黑暗之中。只是东方的晨光将云雾里面的水雾折射,使得他根本看不到地面。
半个小时之后,航向272 度,大约在河北与内蒙古的交界处。离目的地还有三个多小时。该死的天气,为什么货仓里连个空调都没有。陆抗抱怨着,将自己的头埋在毯子中。刚才用机内通话系统和飞行员与机师通话,他们很抱歉空调并没有坏,但是制热效果就是如此而已,不然会更冷。作为补偿,他们拿来了几盒奶茶。可是陆抗拒绝喝。
热量太高!陆抗拒绝的理由让机师很诧异。他当然不知道陆抗很在乎自己的身材。他口头上总是叨念自己引以为傲的一项资本就是他的身材。在办公室里,他一向穿得很少,少不了有女性职员对他的身材指指点点。
谢宜知道陆抗心里是很受用的。她看见陆抗把奶茶给了自己。
你瘦的跟猴子一样,应该不在乎这一点热量吧。不由分说,陆抗将这些东西放到了谢宜的怀中。谢宜的脸色苍白,浑身在颤抖着,尽管她穿的不少,可是过于贫瘠的皮下脂肪无法抵抗机舱内度的寒冷。她的神色相当平静,一直看着她对面的舱壁。虽然她与陆抗并排而坐,但似乎没有什么眼神交流。陆抗继续将头埋在毯子下,寻找着那一点点的热气。
谢宜伸手,慢慢地打开自己的背包,从里面掏出来一个东西,递给陆抗。陆抗接过来一看,竟然是一个印着皮卡丘图案的一个暖宝宝!看来对方认为自己无法抵抗所以施以援手。陆抗笑了笑,看着暖宝宝上面滑稽可笑的商标,觉得谢宜……可真够有趣的。
有趣?谢宜对这个词汇记忆深刻。
目前得到的消息显示,在帕米尔高原的塔什库尔干县的西北九十公里的空域,西北空管局的雷达显示,一家空客332型号的飞机,航班号 TW899在昨天的中午一点五十五分失去联系,根据当地的报告,他们在一个干涸的边境山谷里发现了飞机残骸。当地的相关部分已经封锁了那个山谷。
这架飞机三个小时之前在西安起飞,隶属于西北航空公司的编制,但是在前年被调拨为专机飞行的。但是这架隶属于专机编制的序列被解除,将在下周重新回到商业飞行的机队编制之中。这次起飞是最后一次专机飞行,飞机的目的地是伊犁机场。
飞机上的乘客是一群科学家?哪方面的科学家?陆抗问过谢宜,但是谢宜摇摇头,她得到的信息简报没有表明这个信息。并且目前上级没有给进一步的消息。
陆抗吸了一口气。这种事情并不罕见。自己主要的目的是调查这次坠机事故背后的问题,科学家的身份信息很快就会得到。
飞机在一个军用机场降落之后,陆抗和谢宜拿到了一辆车,时间差的关系,地面依然和在北京的那种晨光乍现的气氛一模一样。但是空气明显更加干燥,气温竟然比北京高了不少。四周竟然洋溢着一股草地的潮湿味道。
北京真是没法待了!陆抗原来以为冬天还会好过一点,但是她忍受不了干燥的气候。在这里这里多少还能感受到一点北冰洋的潮湿气息。在风挡玻璃后的冰冷车厢里,陆抗抹去了车窗上的霜花,发动汽车,几秒钟之后就加速到一百多公里,风驰电掣地行驶在贡格尔九别雪山巍峨的阴影之下。
山谷里面到处散落着明显可见的飞机残骸。从巨大的发动机短舱和没有完全损坏的飞机尾翼。机舱的其他部分成巨大的不规则扇面分布在几公里之内的随机位置。飞机的燃油还没有完全烧尽,浸透了左翼的残余燃油还在缓慢地燃烧。而机翼斜插在地面上,高高的竖起,上面黑色的伤痕历历在目,整体如同黑色的方尖碑。巨大的撞击是的飞机完全解体,散落在地面上最大的形体不超过五米。
陆抗边走边观察,他并不往前走,而是在整个坠落场边慢慢的走。他花费了半个小时,将整个坠落场转了一整圈。这里并不是他一个人,当地空管局和其他与空难处理有关的人员都已经陆续到达,而自己并不是第一个到达现场的人。
站在一个小山坡上,他认真的看着整个地面。这是一个巨大山谷中的一个小小的地形变化。一段向西缓缓升起的地形阻挡了飞机的滑行。飞机在坠地之前,应该撞击到了一公里外的一个陡峭的山坡,导致整个飞机被解体,然后发生猛烈的爆炸,整个山谷全是飞溅的飞机残骸。
这并不是典型的『可控飞行撞地』(Controlled flight into terrain,CFIT),飞机是在有人操控的情况下,因为各种无法控制的原因,比如天气、风切变、或者飞机操作面失控等,最终无法控制飞机而坠地。
虽然绝大部分空难均属于这个范畴,但以目前的地面残骸看,这属于飞机在完全失控的情况下坠地的。坠地的力度如此之大使得飞机破碎极为严重,根据报告,有一些飞机零件甚至已经溅落在山谷的山坡之上。换句话说,在飞行的最后阶段,根本无人驾驶飞机。
根据陆抗内心的估算,飞机应该在坠地之前的五分钟之前就失去飞行员的控制,接近垂直地头朝下直接撞地,并且引发大规模的爆炸。具体的力学和物理计算模型,需要用计算机来模拟,目前目前只能做一些定性的估算。
他回头看了看谢宜。这个女孩子没有跟在自己后面。当然,他也不觉得这个人会如此自觉的跟在自己后面,压抑着好奇心在外场停留如此之久。但看了看撞击现场,谢宜的身影也不在其内。
他抬头看了看对面,谢宜正在对面的山坡上。刚才正是在那里开始绕行的。换句话说,谢宜就一直站在原地,既没有跟随自己绕圈,也没有跑进坠落场。此时凄凉而干燥的山谷之中,她的那条粉嫩色的围巾实在是不得不让人观察到他。
陆抗遥遥的看了她一眼,两人相距大约有两百米。但是他却分明感受到谢宜的眼睛并不是漫无边际的看,而是在仔细观察现场的情况。但这说明不了什么问题,她有可能早就想下去了,但碍于自己多少是她上级的关系而不肯让自己难堪而已。
飞机的机组成员和乘客,一共三十三名,现在还无法准确的死亡人数,至少没有人正式通报这个情况。可是生还的可能性基本不可能。如此猛烈的爆炸和燃烧,没有人可以生还。
支离破碎,分布在广阔山谷的遗体被烧了几个小时的大火炙烤,已经被彻底高温碳化。所有的遗体已经先期赶来的工作人员用胶袋盖住。惨淡的白雾渐渐从远处滚过来,逐渐笼罩了整个山谷,刚才一览无余的全景已经不再可见。
陆抗后悔没有多穿一点来,也许下面比较暖和一点吧。他双手插兜,开始步入山谷。
谢宜拿着相机,在对地面几乎所有不能放过的细节进行拍照。为了拍摄更好的细节,她很多时候几乎是跪在地面之上。这并没有什么不对,因为一旦这些残骸被事故调查委员会带离现场,可能永远无法再知道原始的地面情况如何。
她工作很认真,尽管认真的有点笨拙。跪在地上的时候甚至有点摇摇晃晃。,衣服下摆后露出来的一件绒衣下摆,有着特别的线扣,应该是 TSIB 内部的制服。
想起来了,她确实是自己的一个新下属,在上周四举办的新员工入职典礼上,他被告知这个女孩子被分配在自己手下,无奈那天自己正在打瞌睡,睡眼惺忪的看着眼前一群模糊不清的人影。
所有的这一切残骸,在一个星期后会全部空运到TSIB的一个大机库里面,按照一个标准的比例缩小的方式,在地面重新摆放出来。然后通过一个计算机模型,将这些残骸的残破情况和地面接触的深度,燃烧情况以燃油泄露等所有情况都要做详细的记录,建构一个仿真模型进行后续分析。那才是真正的精华所在。此时,这种做现场记录的事情就让谢宜慢慢做吧。
大概24小时之后,自己的其他同事会陆续到达。吴天舒把自己第一时间叫来,当然是有原因的。那天晚上的口气,明显感觉话里有话。自己在局里处在一个救火队的位置,通常与局长并没有多少交流,似乎大部分事情都和陆抗无关,但是所有人都知道,陆抗是用来处理紧急业务的,也就是所谓的脏活累活。
他知道,这里面一定有事情,否则不会那么紧急地被要求乘坐军用运输机飞过来。否则当地的空管部门会做大部分的事情。这证明,这不是一件普通的空难事故。
云层逐渐堆积起来,糟糕的是竟然下起了小雨。当地空管局的一名工作人员说,通常这里的下雨只是下雪的前奏,果不其然,小雨很快就变成了小雪,飘飘荡荡而来。如果变成大雪,那么积雪会覆盖整个飞机残骸的分布面。必须要让谢宜加快工作节奏,否则大雪会覆盖地面的擦痕,影响撞击的强度分析。
空气骤然变冷。远处山谷的入口,涌入的工作车辆越来越多,许多人下车投入了工作。但是没有人说话,即使说话也都压低了声音,似乎生怕吵闹了山谷的宁静。
有人给陆抗拿来一件军大衣,他于是选择利用军大衣的下摆坐在山坡的土地上,看着几乎完全被雾气覆盖的山谷。吴天舒的话依然在耳边回荡。她只告诉陆抗看看有没有人为制造的可能性。如果是正常事故,会抽调别的团队来处理。尽管吴天舒没有说明原因,但是很明显,那不是吴天舒自己的意思,而是有更加高层的人要查明这一点。
陆抗拿出了自己的笔记本。用一支签字笔在笔记本上勾画着整个事件的可能性。文字和图标,以及飞行轨迹与地理环境,地面的撞击程度。这很重要,如果找到黑匣子之前她就能勾勒出整个事件的大概,这对陆抗来说,是一种乐趣。这些乱糟糟的图只有他陆抗自己能看懂。即使谢宜凑过来看,陆抗也懒得跟她解释,要解释就必须具备自己十五年的经验和生活经历。
也许能第一眼就看明白的,这个世界只有两个人。其中一个早已云游海外,找不到任何消息。
陆抗排除凌空爆炸的可能性。空中爆炸之后,飞机碎片的自由落体运动会完全不一样。他也排除空中解体的可能。某些情况下,飞机积攒的应力或者飞机本身出现裂缝,在高空强大的气流压迫下,会出现飞机即时解体的情况。但看着眼前逐渐要被雪覆盖的残骸表面,这种可能性几乎没有。这就是一个典型的整机坠毁的现场。而且是在几乎完全自由的状态下,以最高的速度坠地,造成了猛烈而巨大的撞击能量。在这一刻,没有人操作飞机。
如果在没有『可控飞行撞地』的情况下,唯一的解释就是飞行员在最后一刻初遇某种原因放弃驾驶飞机,飞机自由落体坠地引发巨大的爆炸和燃烧。
是什么理由造成这样的情况呢?就在两个月前,德国之翼 9525 航班惨烈坠机事故像一根烧热了铁条插进了陆抗冰冷的大脑。这是目前还在努力寻找黑匣子之前弄清楚事实之前,陆抗得到的一个可怕结论。这恐怕是 9252 航班事故的另一个翻版。
陆抗感受到左耳边的热气,弄得自己耳朵发痒。谢宜一直弯着腰,在自己的左边看着自己,呆呆地像个小学生,低垂的头发没有掩盖住她鼻尖上淡淡的雀斑。她不像是个傻子,直直地看着自己笔记本上的东西。
陆抗没有搭理他,继续一个人在纸上书写着,突然他看到一只手慢慢地伸过来,在自己鼻尖停留。他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谢宜的手突然一伸,从陆抗所穿的破旧军大衣的口袋里拿出了一个小小的东西。
『对不起,我觉得……这不像是这件衣服里应该有的东西。应该是把衣服给你的当地工作人员在地上捡起的某个空难遗落物品。』
陆抗回头看,看见谢宜手里拿着一枚小小的银质饰物,看上去像一个胸针,又或者是一个徽章,是一个小小的花朵。看不出来是什么品种。
谢宜将东西递给陆抗,但她的注意力注意到了陆抗的小胡子上。上面有被覆盖的淡淡冰雪,因为不断被陆抗鼻腔呼吸出来的热气凝结成冰雪,又因为鼻子的热气而不断融化,形成了一个动态的平衡。
陆抗看了看,并没有回应这句话,而是将东西还给谢宜,似乎没什么兴趣。只是问了问:『飞行记录仪找到没有?』
谢宜摇了摇头,意思是到现在没有任何发现。
对于陆抗来说,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在一个山谷坠毁,几乎所有的残骸都集中在山谷,安放在机尾的飞行记录仪,俗称黑匣子,没有理由找不到。这与飞机在海上坠毁与高海拔地带空中解体并不一致。
也许,在飞机坠地之前与那个山梁的撞击导致飞行记录仪脱离机身,虽然机尾目前已经在山谷中找到,但不排除飞行记录仪单独被甩到遥远的山谷中的情况。
虽然谢宜的话有一部分道理,但是他们并不是第一个抵达的搜索人员,按照标准流程,一个搜索小组早已在方圆数十公里内寻找被涂成橘红色的飞行记录仪,找到是迟早的事情。除非有人故意再次守候,然后拿走。
『也许,这就是一个通常意义上的飞行事故。当然一切要等到分析之后带能决定, 如同你说的,飞行记录仪总会找到的。』。
陆抗看着谢宜。态度有些冷淡。
『阿富汗的 Kam Air航空公司 902 号航班空难,找到了吗?几个月后,也就在同一年,尼日尼亚的美景航空 210 航班,找到了吗?即便找到了,就一定能用吗?说说,那一年九月还有什么空难?十秒钟!』
谢宜愣住了,她没有想到陆抗会当场拷问她。谢宜后退一步,陆抗觉得是给自己让开了一条路,于是打算推开她继续往前走。刚走出一步,他看见谢宜伸手拦住了他。
『……新加坡虎航的曼陀罗航空,091 航班,波音 737-200,找到了飞行记录仪,但舱内的 CVR不能用。还有,两年后的伊朗奥斯曼航空 6895 航班空难,FDR 损坏,舱内 CVR 没有工作,所以,不能完全指望飞行记录仪。你说的没错。』
陆抗停止了往前走的姿态,他回过头,看着谢宜。
『……有点意思了。』陆抗点了点头,露出一点赞誉的眼神。
『你现在去和地面搜索队联系一下,尽可能找到飞行记录仪,但到现在没找到,似乎也没什么希望了……』
看着谢宜匆匆走下山坡的样子,陆抗觉得刚才对谢宜的态度似乎有点生硬。尽管这个女孩子没有表现出来对自己的愤怒,但很明显,她并不开心。
但是此时此刻没有心情思考这些事情。寒冷的空气让陆抗觉得事情比自己想象的要严重。
假设这的确是一件通常意义上的空难事故,吴天舒也不应该在半夜给自己打电话,叫他星夜赶过来处理。
但,如此一来,那就必须排除与德国之翼9525 航班一样的推论。这到底是飞行员人为故意坠地还是有预谋的呢?如果是前者,则不可能有人预知这个时间的结果,在此山谷守候,取走飞行记录仪,但如果是后者,又改如何解释飞机实在完全自由落体般的坠地呢?
在电话中,吴天舒告诉过自己,除了她本人之外,TSIB 没有人知道机上的二十三名乘客的具体身份。虽然迟早会知道,但让陆抗知道的时间则有明确指示了之后才能告知。
『你还是不要问了。我相信你的判断,你也要相信你的眼睛。』这是吴天舒最后说的话。
但是,根据自己的判断,如果乘客身份敏感,则事故原因,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这件空难的意味就完全变了。
他抬眼看去,浓雾和大雪已经开始在前方混合,那燃烧的机翼已经熄灭了最后的火焰,黝黑地插入白色的迷雾上端,是最后能呈现的样子。在现场工作的人员,已经只剩下移动的淡淡黑影,鬼魅一般出没在一片浩瀚的茫茫大地之中。
一股比现在飘然下落的雪更为寒冷的寒意从陆抗脚底板升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