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Golden Fleece — 第一章
第一章
律师匆匆赶来,给他带来了一个坏消息。李大维的妻子沈彦女士,还有一个多小时才能赶来。全都要怪该死的堵车。法官已经询问了是否可以等待,所以律师特地走过来问李大维。
李大维是来办离婚的,等吧!一定要等!
这是第三次出庭了,到现在还没有任何结果。双方在条款上没有达成任何协议。今天必须出结果。
“我不会给她一毛钱,一分钱都不会给她!我要我的儿子!”李大维对律师这么说。他不希望时薪高达两万的律师显得那么不专业的样子,他需要这个律师全力以赴。他伸手重重地拍在律师的肩膀上,一半是责备,一半是催促。
律师当然能感受到这一点。他带着抱怨的语气说,“李先生你太强硬了。现在离婚官司无论如何对女方是照顾的,如果想离婚,必须有所妥协,毫不妥协的状态,会极大的延长案子的判决。”
而且,律师推了推眼镜。“您的儿子现在和您的太太在一起,时间越长,您儿子和他母亲的关系越亲密,愿意和母亲在一起的意愿就越强,对我们越不利。”
律师的暗示很明显,他就是叫李大维割肉,拿钱出来迅速摆平。
“他妈的是她把我儿子绑架的!你搞清楚没有,他们是什么母子关系?他们是绑匪和人质的关系!”
李大维咆哮着,整个声音在民事法庭的走廊里不断回响。“你们是怎么搞的?我的律师费没出够是吗?叫你们事务所换一个战斗力强一点的人过来!”
律师嘀咕道:“我怎么看没有用,关键是法官怎么看……”
“我决不妥协!决不妥协!一分钱都不会给她!”
李大维掷地有声,他抬头看着天花板。
一九九三的夏天。那个时候的李大维还叫李榞,一个平淡无奇的名字。他在傍晚时分从海淀走读大学的夜校走出来。这个时候的他才二十二岁,完全是一个愣头青的样子,穿着一件衬衣,骑着一辆自行车。
在所有读夜校的学生之中,他并没有显得特别突出,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略带傻气的北京青年。
他骑着自行车,他一路穿过海淀区,最终来到了工体南路八号朝阳医院的家。他的家位于这所医院的住宅区。
回到家中,李榞不想吃饭,只是吃了一口西瓜。西瓜还放在凉水里冰镇着。他的家并不富裕,那个时候家里还没有冰箱。家里的灯光昏暗,一派毫无生气的样子。
他的母亲躺在里屋的床上,这个状态已经三年了。要不是父亲是朝阳医院骨科的一名理疗师,他们真不知道母亲的病该怎么办。凭借着这样一点关系,他母亲的药还算供应着,病也就半好不好着。家里死气沉沉,一点生气都没有。
“回来了,也不吃饭,又要跑出去干什么!”李榞的父亲李循明拿着蒲扇坐在客厅里,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又要出去打台球去吗?跟你那帮狐朋狗友?你们厂的人跟我说,你经常在上夜班的时候出去跟人打台球,有没有这回事?”
李榞懒得回答这个问题,他走进自己的房间找到了一件新的衬衣,梳了梳头,然后就走出了门。走到门口的时候他说了一句:
“你们关心我干什么?你们全都在乎姐姐,你们把她弄到银行,办公室有空调吹。我呢?一个棉纺厂的调度科,除了蚊子还是蚊子!我能坚持到现在就不错了!”
李榞的台球打得特别好,但是今天不一样了。今天他们高中同学来的比较多,有一个他特别在意的女孩子也在其中。今天就是因为她来的。她叫王进君,她生得好,脸上一颗青春痘都没有。穿着一件时髦的连衣裙,还带着毛毛。同学们都嘲笑她,说“王进君,你热不热啊!”
王进君只是淡淡地笑笑,从来不跟他们理论这些事情。“这叫马海毛,你们不懂。你们看见的马海毛都是化纤的,我这个是真的,一千多块钱呢!”王进君喝了一口果汁,从头到尾不碰台球桌子。
那是李榞第一次听到“马海毛”这个词,他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是他知道一千多块钱的一件衣服,他是买不起的。
夜凉如水,李榞和王进君在使馆区的小道上行走。他自告奋勇地送王进君回家。
所有人都不知道,他们俩在高中的时候有过一些暧昧,只是因为王进君考上了化工大学,而李榞只能上“海跑”(海淀走读大学),两人柏拉图一般的精神恋爱随即告吹。
王进君慢慢地走,李榞却一直试图握住王进君的手。他觉得她美极了,贴身的连衣裙反射着使馆区黄色的灯光,她的胸部显得特别的美好,但是李榞没有这个勇气,只是不断地找各种话题,打发岌岌可危的时间。
“你现在在哪里上班?”王进君突然问。
“哦,国棉三厂调度科,没劲!”李榞踢了地上的一块石头。“真他妈的没劲!”
“到我们那里吧!我在意大利贸促会,外企服务大厦,FESCO 里面。你来吧,我觉得你行,你脑子很聪明。”王进君停下了脚步。
“而且,你能赚钱。”
“你们那里多少钱一个月?”李榞别的不关心,他只关心这件事情。
“大约一千四百左右。”王进君漫不经心地回答。
李榞的心一下子沉到水底。一千四?李榞在国棉三厂调度科的工资才一个月九十几块钱!足足是十倍不止!
李榞下定决心,他一定要离开那个倒霉的地方,不然的话,他觉得自己在王进君面前一辈子抬不起头来。因为他内心深处下了一个决心,他要娶眼前的这个女孩子为妻。
这个想法并不算很突然。其实他暗恋王进君已经很久了。在床上隐秘的角落,那是他双手干活的动力。每次只要想到王进君的样子,他就成了。当然,李榞是一个正人君子,他要的是婚姻。
而这一切,他需要成功。
“喂,介绍我去你那里上班吧!你们那里缺不缺人?”李榞一向喜欢直球,不拐弯抹角。
“你会什么外语啊?你也不会意大利语。”王进君听了,笑语嫣然,但脸上明显是鄙夷的神色。
“Yes, No, I love you!这有啥难的,学呗!”
李榞喊道,有的焦急。那句“我爱你”总算是说出来了,也好。
“我一定会去的!你别小看我!”
今天,天气寒冷,但北京的上空阳光刺眼。
这是他第一天在伊藤忠商事上班,在 FESCO 的十三层。总务处,什么活也没分配,就是端茶倒水,然后补习日语。一个月工资四百多。虽然比王进君的一千多是少了不少,但比在调度科,那可是涨了不少。
他学会了点头哈腰,学会了跟所有人鞠躬,这是日本企业的文化,李榞并不反感,他学得很快。他喜欢这种等级森严的架构。他舒服,觉得有了一种可以遵守的规矩。
“只要有规矩,我一定第一时间摸透,然后我玩转它!”很多年后,李榞就是这么跟很多人说过。
时间转瞬过了几个月,他的日语已经很流利了。
他之所以不在意大利贸促会,是因为等到他终于花了小半年的时间学英语和意大利语的时候,王进君辞职了,去了波音中国公司,搬进了兆龙饭店。李榞没这个本事去,波音那是一家美国大企业,自己没这个胆气。
美国是一等国家,意大利是二流。宁当鸡头,不当凤尾。李榞是这么觉得的。好吧,意大利语太难学了,那就去日本公司吧。也是二流国家,美国人的小跟班。
不过对于李榞来说,能从国棉三厂出来进入首席日资大企业伊藤忠商事,已经足够。他学了两个月的日语,感觉这个语言比自己学意大利语快。
“私の名前はリー・ボーです、チャンスをいただければ何でもするつもりです!”(我叫李榞,为了这个机会我愿意做任何事!)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双膝不由自主地跪倒了。动作很自然,态度很真诚。他的脸上翻着杀气和勇气,活像一个走向战场的昭和男儿。
他被录取了。
况且,他也并不想立刻和王进君在一起工作。他必须在某个地方慢慢修炼,等到自己成长起来才行,而且这个过程要隐秘,他不想王进君看到自己的成长。他想要像金庸小说里的大侠一样,一定要在深山里苦练一段时间之后,突然出现在世人面前,夺取所有人的注意。
另外,王进君有了一个美国男朋友。李榞不想这个时候出现,他知道现在的他,很穷,外语也说不好,像个愣头青。总有一天他会堂堂正正地把王进君抢回来。
他对王进君有幻想,但是他没有处女情结,李榞多年后对自己的女朋友说过这个问题。女人要的是心,这是最重要的。他不是很在乎王进君有几个男朋友,他只觉得这个女人迟早是我的。
“他的男朋友越多,越牛逼,最后才能显出我多好,多牛逼。我不怕比。”很多年后,李榞说这句话的时候,其实暗地里也佩服当年的自己是活着一个多么傻气的世界里,才能活到今天啊。
李榞在总务处的工作就是端茶送水和摆弄那几十台打印机和传真机,每天上面都吐出无数张贸易清单。李榞负责送这些文件去各种单位,有时候也去各种海关代理公司。专门的报关员,李榞是做不了的。在伊藤忠商事,报关员是收入非常高的职务,隶属于另外一个大部门:物流通关部。
暂时干不了报关员事务的李榞总是找个角落仔细研究这些东西。他要看懂上面在说什么。这上面一定有学问,上面的日文字他大概能猜出来,但英语则看不懂。有的时候,李榞拿着字典,蹲在墙角一看就是一下午。
提单,原产地证明,HS 编码,红单,绿单,滞关,关封……
“喂,李榞,咖啡机坏了!”一个叫小燕的女孩子喜欢他,总拿他取笑。
李榞站起来,走过去修咖啡机,默默地也不搭理小燕。
“哪里坏了啊!这不好好的?”李榞有点奇怪,回头看小燕。
“你啊,虎虎的!可真逗!”小燕一笑的时候,露出了两颗兔牙。她家住积水潭菜市场边上,时常给李榞带一点好吃的。
李榞亲过她,她的嘴唇上总是凉凉的,带着一股冰糖葫芦味道。今天,她涂着唇膏,双唇明亮。
“李榞!经理找你!”
这个时候有人叫他,说有一个人要见他。
跟着那个人,李榞来到一个办公室,门口写着“纺织部经理”。他走了进去,里面坐着一个中年男人,大约四十几岁,长相特别的瘦,一脸的精明强干。李榞知道,这就是所谓中方经理,他们有个诨名“二鬼子”。
“你以后就调到纺织部工作。别再在总务部干了,那就是个打杂的部门。伊藤忠里面,我们纺织部是排名第二的部门,生意很大的。我叫叶武义。你以后叫我叶总。”
“叶总!您好。以后跟您多学习!”李榞很乖,他知道该怎么办。
“别他妈的嘴这么甜,假!都是中国人。在这儿工作,早上不能迟到,工作注意一点,不要那么炫耀自己,有事没事跟我汇报,找我商量,然后不懂问我,我带着你做。”
叶武义笑着说,然后低头喝了一口茶。
“我带着你做。明白?”
然后他抬起头,轻轻地将口里的茶叶吐到杯子里面,眼角看着李榞。
“很多人夸你,也有不少人说了你。我是专门考察了你一段时间的。我知道你很聪明,但是别以为你聪明就什么都能干!以后要吃苦头的!”
叶武义的这句话显然是找他来说话的重点。李榞很清楚。
“是是是!我知道!跟着叶总学习!我以前在纺织厂干过调度科,我对纺织多少是了解的。”
“你了解个屁!”
叶武义嘿嘿地冷笑起来。
“你知道羊毛多少支是好的吗?羊毛怎么分类吗?原毛和毛条怎么区分吗?T54,T55 是什么意思知道吗?别他妈的知道一点就显摆,这都是最基本的,你好好学吧!别鸡扒一开始就不知道东南西北。”
叶武义低头,吹开了塑料水杯里漂浮在水面的茶叶,继续喝茶。
“好嘞!你这老东西等着我!”
李榞没有发怒,他感到兴奋。这个叫叶武义的家伙燃起了他的烈火,他喜欢看着有一个压迫他的人。有一个强大的敌人让李榞感到一种生命的意义。他有时候还想着偷懒,但是现在他就没有理由偷懒了。
行动起来,为了王进君,李榞一秒钟也不愿意停下脚步。
在他眼里,眼前的叶武义已经行将就木,是一个死人了。不过,李榞还是在第二天拿来了一个高级瓷制茶杯子,悄无声息地放在叶武义的桌子上。他观察到了,叶武义的塑料杯子是临时拿来用的,旁边有一个陶瓷杯子,这老东西偏不用。
叶武义看见了,二话不说就用上了。那天的下午,叶武义拿着羊毛手册教了李榞一些基础知识。
“外边,你叫我叶总。私底下,你叫我师傅。明白吗?”叶武义语重心长地说。
叶武义告诉他,别看伊藤忠商事什么都做,但当年伊藤忠兵卫创业的时候,真正起家的是纺织。以前是做棉布贸易,现在是羊毛和化学纤维。
“到了纺织部,才算在伊藤忠的核心部门,才算上了正道。小子,明白吗?”叶武义憨憨地笑了。
不管怎么说,李榞就这么被师傅带进了门。叶武义不是好人,喜欢收礼,还好色,一脸猥琐的样子。但是这家伙真的是一个羊毛精,羊毛行业里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情。所有的数据都背在大脑里。李榞心里还是佩服的。从这个意义上,他叫叶武义为师傅,心里没太大抵触。
有的时候,他会早一点来办公室,帮叶武义打扫好他的办公室。这样释放一点善意,如果叶武义说出一句感谢的话,李榞就打算把叶武义拿来当自己的真正的师长,毕竟这个老东西在羊毛圈子里混了三十年。但是叶武义并没有。他总是大咧咧地走进来,好似根本不在乎这些事情。
李榞能感受到叶武义身上一种深深防范自己的气息。他不太懂这是为什么。但很快他就会明白。
李榞学得飞快,他就如同一台飞速运转的马达,那种让人可怕的燃烧让所有人都看出来了。李榞永远是第一个来,最后一个走的员工。他已经可以用英语和日语熟练地看各种羊毛手册,所有他应该懂,必须懂,可以不用懂的东西,全都被李榞学了去。
他开始从叶武义那里索取越来越厚的手册,这让叶武义感到一种被追赶的压力。每次递给李榞越来越厚的单据和手册的时候,他总是透过眼镜后面的白眼珠看着李榞。
“你他妈的学会前面的东西没有,别在这逞能。一口吃不成一个胖子。”
李榞笑了笑,他喜欢看叶武义气急败坏的样子。公司纺织品部的生意规模越来越大,叶武义被新近崛起的化纤业务弄得脱不开身,羊毛事业分部的事情大部分交给了李榞去处理。
李榞开始做单据,发样品,然后亲自去鉴定。那些乱成一团的羊毛,在李榞的心中逐渐被归拢成羊毛条,然后被一根根地穿越虚空中的经纬度,变成了有纹理有方向的丝线。
李榞享受其中,渐渐地不再感到压力。
那天下午,李榞去建国饭店,叶武义有个客户要谈,要李榞作陪。李榞知道,这算是叶武义信任自己的表现,一般来说,叶武义从来不会把自己的资源介绍给外人,怕外人抢他的客户。
赶到的时候,叶武义还没来,那个叫陈柏源的客人已经到了。出乎李榞的意外,这个有着一个标准男人名字的人穿着一身连衣裙,长发,是一个中年女人。虽然有了些岁数,但气质高端,一种高贵的气质。
她是上海汇丰银行的代表,和叶武义谈一笔垫款的事情。数目不大,大概中午就口头谈一下即可。
既然叶武义没来,李榞也不好说什么,东扯西拉地说点闲话。他也知道,没有师傅在场,任何正经的谈话都被视为僭越。陈柏源微笑着,看着满头是汗的李榞。
“李先生,今天没什么好谈的。今天就是闲聊。不谈正经事情。我告诉你,这家建国饭店,银行贷款是从我这里走的呢。”
“哦?”李榞心里一惊。他对这些豪华的酒店一直有一种莫名的敬畏心。
他抬头看了看四周的豪华装修,闷头喝了一罐橘子汁。“对,听叶总说了,您是汇丰银行的很重要的高管。这个地方我也是第一次来。”
陈柏源笑而不语,只看着李榞,突然说,“我今天住这里。452 房间。”
李榞点了点头,不明白什么意思。但他听出来一点异样的感觉。抬眼看陈柏源,对面的女人圆脸,身材很高,浓密的长发,脸上泛着细密的高级面霜的反光。薄薄的连衣裙,隐约可见里面的白色内衣。
叶武义来了,一进门就和陈柏源来了个拥抱。
“去,给我买包烟去!”叶武义回头跟李榞说。
他在外面晃悠了差不多快四十分钟才回来。很清楚,这就是师傅支开自己的手段,他在这方面很敏感,李榞早有防范。更有甚者,叶武义和这个陈柏源态度暧昧,似乎很亲密,更不愿意有外人在旁边。
这个老东西,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李榞在寒冷的长安街上盘算着回去的时间。这个陈柏源应该四十多岁了,可是妆容和皮肤跟二十几岁的人差不多。奇怪!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了?
等到他回来的时候,两个人正好说再见。陈柏源用眼睛余光瞟了李榞一眼,李榞心中一荡。
狐狸精。他觉得。
半个月后,李榞从社员升到了主任,和次长叶武义差两个行政级别(课长,次长)。但这已经是新社员中升级最快的记录了。当然,这也引发了各种窃窃私语。
“李榞,哟嚯,李主任了!”小燕是第一个打趣的。这姑娘最大的“优点”就是没大没小的。
“小燕,你老是这样,会吃亏的。”
那天夜里,李榞和小燕挤在鼓楼的一家爆肚店里,手拉着手。热气腾腾的,白色的蒸汽在夜空中划开,显露出浅棕色的钟楼。
“都是中国人,自己斗自己,没劲。感情对付鬼子去啊!”小燕塞了一口爆肚进了李榞的嘴,同时跟上满是麻酱汁的嘴。
那天夜里,李榞住在小燕租的房子里。小燕没和家人住在一起,自己在外面住,洒脱地很。半夜,汗淋淋的她抱住李榞的脑袋,要李榞发誓以后对她好。
她扯下了李榞下体的一撮毛,藏在日记本里,痴痴地笑。疼得龇牙咧嘴的李榞觉得,这个样子的她最好,和王进君是鲜明的反差。
王进君,此时此刻也恐怕在和他的那个所谓美国男朋友在床上厮混吧。想到这里,李榞赤裸着站起来,在窗口抽口烟,吹着窗口冷冰冰的风。
“就喜欢你这样的。跟个骆驼似的。”小燕赤裸躺着,嚼着糖。
“那你不就是虎妞?”
李榞扑了上去,暂时忘却王进君。
两个月后,叶武义就将他喊到房间里。当然叶武义没有机会和借口骂他,恰恰相反,中国分部的社长对李榞赞赏有加,嘱咐叶武义给他予以奖励。希望以后能多一点这样的员工。员工肯努力赚钱总是没有错的。
叶武义看着李榞,慢吞吞地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纸盒子,里面是大约叁拾万日元的一叠钱,还有一只镀金的钢笔。
“日本老板很赏识你,叫我把这些东西奖励给你,你看看该怎么办?”叶武义还是低头看自己的茶杯,因为不洗茶垢,这东西已经变得很脏。
李榞走上前,把盒子推到叶武义的前面,恭恭敬敬地说:
“师傅,这个全都是您的栽培。我真是从您身上学到了不少东西。我只是一个新来的员工,我还是继续学东西吧。钱,我不敢拿。”
“别这么说嘛!都是你自己学的,我有什么东西能教你?你现在比我强呢!好吧!”
叶武义懒洋洋地伸出手,拿起了那只镀金的钢笔,递给李榞。
“这个你得拿着,以后签第一份合同,就用它!”
李榞拿起钢笔,他突然觉得,叶武义把笔交给他,是带有某种用意的。
“记住,做我们贸易的,签约权是最重要的权力。其他都是扯淡!你总算是我带进来的,算是我的徒弟,也可以说是我最好的徒弟!以后签第一份合同,别忘了你师傅是谁!”
说道这句话的时候,叶武义的眼眶有点湿润。他把笔放进了李榞的口袋,还拍了拍。钱对李榞来说并不重要,虽然这叁拾万日元很多,但是如果能自己去签合同,那一切就算才开始了。
没有这只能签字的笔,没有属于自己的签约权,自己永远是一个打工仔。
所以当叶武义交给他这支钢笔的时候,李榞还有一丝感动。那三十万日元就算叶武义拿去了,也毫不为过。
叶武义摇摇头,执意要让李榞把钱收下。
“你的钱,我拿着算怎么回事呢?传出去,以为我剥削你呢!”他最终还是把钱给了李榞。
李榞今天感到有点奇怪。按照他对叶武义的了解,这个钱,他是要的。
叶武义站起来,在屋子里踱了几圈,又重新坐回到椅子上。
“明天,你去日照,连云港和上海这三个地方,把公司这三个月的货全都监督上船。那边的外代公司对你很赞赏嘛,说你保险,海关都跑得很遛,催货都非常准确,连我们公司驻那边的日本人特别的欣赏你。你最合适!从今天开始,要调你去物流通关部,你以后专门负责这个。你到那边升课长啦。跟我就差一个级别啦……”
叶武义说完话,坐下了,稍微躲避着李榞的眼光。
李榞吃了一惊,他体内的火顿时升腾起来。几秒钟前,他还在感谢眼前自己的师傅,盘算着怎么改变自己的态度,这一下,这个老东西的狐狸尾巴露出来了。
他知道这根本不是什么欣赏,而是一种打压。他的嘴管不住自己的怒火,一连串的话语脱口而出。
“叶总!您这样不对啊!我本来是跟您来做纺织交易的。跟外代接触完全是因为报关那边人手不够。我只是临时去帮忙。现在您说要调我过去,专业不对口啊,我之前的都白学了。您不会是故意……”
李榞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可是前面的几句话已经出口,他有点后悔了。毕竟他将自己对叶武义的敌意暴露在他的面前,一点遮掩都没有。
李榞低下头,思索着下一步怎么说。
叶武义呵呵冷笑,一点也不奇怪李榞的反应。
“怎么了?觉得我打压你啦?你是伊藤忠的员工!这里可不是实现你个人野心的地方。报关不重要吗?物流不重要吗?你以前不是相当报关员吗?现在给你机会了,当去了!我告诉你!我让你生你就生,我让你死你就死!不喜欢就辞职,等着我开除你啊!哼,想踩在我的上面,你还嫩了点。”
叶武义咆哮着,手舞足蹈。他的嘴张得老大,里面露出了一颗坏掉的龋齿。
我,决不能在这个时候失败。李榞心里想。
“你还记得那天在建国饭店里的那个汇丰银行的陈柏源吗?人家是老江湖了,你知道她怎么说你吗?”
李榞吃了一惊,这个狐狸精说我了?他抬起头,不禁问道:“她说我什么?”
“她要我提防你,说你是个白眼狼,养不熟的。”
李榞愣住了。他不明白这个女人为什么在背后攻击他。难道是因为自己不肯当她的小白脸?
他脑子里一片混乱,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此时此刻,在李榞的心中突然想起了王进君身上的那个马海毛连衣裙,那个毛茸茸的金边,那个扎皮肤的手感。
他的视野渐渐模糊,只听到叶武义笑着说:“以后你还是我徒弟,到外面锻炼锻炼也好。人啊,要经过事儿才能明白很多道理。”
李榞沉默了几分钟,点了点头。
“好!我去物流报关部。”
上海港在黄昏之中被乌云笼罩,沉闷的雷声就好像李榞的心情。在港口外轮代理公司办公楼的办公室里面,大家有说有笑,还是像往常一样的热闹。这里是伊藤忠商事租用的一整层报关事业部。所有人都对李榞很好,李榞也对大家笑脸相迎,但是他的内心非常焦灼。
他来这里已经快四个月了,这里的人都很年轻,有的比李榞还小三四岁。李榞成了这里的大哥。他们在李榞来之前就已经听说了李榞的大名,一开始就有点敬畏心理,而且李榞还不在乎钱,平时三顿两顿就请小兄弟们下馆子胡吃海塞,很快培养了一批忠心耿耿的弟兄。
但这样的日子依然是煎熬的。桌子上摆着各种吃食。报关的事情忙得差不多了,反正天天在做,根本不用动脑子。大家都在办公室里喝酒。角落里放着一台录像机和一个电视机,银幕上呈现着白花花的肉体,这是从日本带过来的录像带,夹在羊毛包裹里面的走私品。对于这一点小动作,李榞并不在意。
他的心在看外面。外面大雨没下来,空气闷热无比。此时此刻,在北京的叶武义带着一个超过两千万美金的合同准备飞往广州的路上。
他不知道北京下不下雨,如果下雨,李榞希望狠狠地下,让叶武义永远都不要上路。叶武义有权力坐头等舱,他李榞是没有的。会计这方面很严,日本公司也管得很紧,李榞只有卧铺车票的报销权力。单从这个角度上,自己和叶武义相比,要差好几个层次。
“让他等吧,反正机场头等舱贵宾室里面很舒服。最后永远别上飞机。”李榞心里想。
叶武义替公司签过很多合同,他权高位重,公司给他在北京的外交公寓里面租了房子,听说还有一个二十多岁的河南女孩子在他家里给他做饭,天知道是干什么的!
在物流部做这些报关的事情并不是不能做,但是这个和大羊毛进口商谈合同,几千万上亿美元的金额在手里流过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商社职员的最高梦想就是签约权。说白了,你拥有签约的权力,人家才另眼看你。你做报关员,做到死也就是一个打工仔,是个跑腿的。
这里面的本质问题是,签约就有佣金。佣金就是全部的秘密。公司虽然不准收佣金,但这是一个公开的秘密:谁都会收。你替公司签了合同,佣金是一个秘密的奖励。
叶武义是伊藤忠北京分社里,唯一拥有签约权的中方职员。但是他大概很快就看到了李榞身上的潜力。其实就是不想有人能威胁他的位置。
在李榞眼里,签合同过程中饭局上觥筹交错,酒吧里面的耳热心酣,全都是他最羡慕的生活。他天生渴望被一群人围着,过着五花马千金裘的生活。可是在这里呆着,如果不采取行动,也许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动用口袋里那只镀金的钢笔。
他捏着手里的钢笔,感觉自己手心是滚烫的。
一个电话来找他,是广州港打来的,电话那头是一家合作很久的外轮代理公司,因为几个月前一笔港口代理尾款要李榞签字才能划账。所以他们认识了,这两三个月,他们来大连,李榞招待过。他们刚离开,彼此还热着。
对方的电话意思很简单,就是确认一下李榞签字是他本人,公司例行的业务审查。对方也在笑,似乎也很无聊。闲扯了两句,提到了叶武义。
“今天我们的叶总也去广州,哈哈。有什么要交代我的?”李榞不露声色,假装关心领导的样子。
他们笑着说:“你们叶总到现在也没到,听说北京下大暴雨了,他那趟航班取消了,下一趟航班可能要到晚上九点才能过来。我们这边帮着你们接待南光和华润的两位老总呢!正在华侨城吃饭。叶总不来了,我们就说还要不要晚上一起吃。”
一听到华润与南光两个名字,李榞心里一动。就问:“是康总吗?”
“对啊,是康总,南光的康总。”
“稍等一下。”
他用手捂住电话,看了看墙上的时钟,下午四点二十一分。这个时间李榞以后永远记得。他好几个公司开业都选在了四月二十一号,因为这一刻对他至关重要,改变了他全部的人生。
他看完时钟,想了几秒钟,回过头看着自己的一群小兄弟,大声吼道:“快帮我定去广州的机票!快!头等舱商务舱经济舱都行!无论如何都要搞到一张!”
这帮兄弟看了看,所有人都没明白现在定去广州的机票是什么意思。李榞气得一脚踢飞了旁边的一把椅子,发出一声巨响。就好像炸雷一般。
这一脚下去,他的右脚趾断了两根,直到很久以后,他走路还隐隐作疼。
叶武义晚上十一点才赶到广州,他坐着一辆出租车赶往小天鹅宾馆。在那里,中国三家垄断羊毛进口公司的两家,华润和南光的两位经理已经等了多时。
“不算晚,广州是不夜城,大生意都是半夜才谈,去早了还不行。”叶武义对自己说道。
他要见的人是李陵和康飞虎,分别是华润和南光的两个业务代表,别看这两个人级别并不高,可是手里的权力大得惊人,叶武义小跑进了包间,一见面就是点头哈腰,笑脸相迎。
没办法,都是商人不假,可是性质却不一样,对方是国企买家,伊藤忠的羊毛必须卖给国企,而且中国所有的羊毛厂或者毛纺厂想进口羊毛,必须经过国营进出口公司,这是这个时代的规定,他们算伊藤忠的财神爷,也是叶武义的老板。
康飞虎,这个人精瘦无比,带着眼镜,晃了晃脑袋,对叶武义的到来没什么特别兴奋的地方。只是淡淡点了点头,用筷子吃了一口桌子上的菜。而李陵是坐在另外一侧的一个胖子,笑脸可掬,似乎比较好沟通。
叶武义知道他们并不喜欢自己。他连忙解释,因为日方人员赶不过来,这几年进口羊毛的生意增长太快,人手不够。“就我一个人来了。
“没事的,我是有签约权的。日本人那边好说,好说!”
话没说完,两个礼品袋子就递了过去。礼品袋子里面并没有什么名贵的东西,完全就是一点小意思。
康飞虎连看都没看一眼,用眼睛斜着看叶武义。“你们伊藤忠啊……就是中国人太多了,有权力有魄力的人太少。日本我也去过好几次了,也不想再玩了。”
叶武义心里很明白,他的言外之意是只有日方经理有权力给他巨大的回扣和礼品单子,全套欧美日旅游都不在话下。可是叶武义,就算爬到中方的顶级高层,依然没这个权力。他能给的“回扣”和礼金,数目有限。
妈的,都是一帮垃圾!
叶武义笑了笑,心里咒骂着,但是脸上却没显出来。“康总,你说的是,不过生意谈好了,后面的事情都好说。关键是大家都有诚意。”
他一咧嘴,似乎一脸苦相。
“好东西我倒是想给啊,无奈小鬼子不给我这个权力呢!他娘,还是欠揍。”
叶武义也没客气,吃了两口桌子上的白斩鸡。
这个时候那个胖胖的李陵说道:“你们公司不是有一个叫李榞的人吗?我们好几批货从广州港进口,都是李榞接的活,小伙子人相当不错!”
叶武义一笑:“他在华东各港催单呢!他级别太低,不可能跟我一起过来。”
“那不行!”
康飞虎拉下了脸,放下筷子的时候分量不轻。“啪”一声,叶武义吓了一跳。
“我们这批让你们进的澳毛毛条,听说在达尔文港受潮了,得赶紧进库。我觉得这事儿还是让李榞来,不然风险太大。你现在就叫他来!我们要当面把事情安排好,他不来,我们这个合同不能签!我跟你们社长说了,就得这样!”
叶武义猛然明白了怎么回事。
拿我啊?老江湖了,水贼过河别使狗刨!
这个李榞到底在我背后搞什么鬼了?这小子把这两个人搞定了?不可能啊!他都不认识这两个人。把李榞囫囵被卖了,也填不了这两位爷的嘴啊。
“哦,他啊,人还在上海,就算要他来,现在也不行啊。我稍后跟他说说。这小子帮你们处理上海港进关的事,我们谈我们的。”
叶武义打圆场,不想得罪康飞虎。但是心里的怒火已经烧到心口。
“啥他妈的在上海呢,李榞!你不是在厕所里尿裤子了吧!哈哈!”康飞虎哈哈大笑。
这个时候,包间里面传来了冲水马桶的声音,门开了,李榞探出脑袋,伸手拉裤子上的拉链,嘴里带着笑。
“多吃了几个生蚝,拉肚子呢!”
当他出现在叶武义面前的时候,叶武义和他对视了整整十秒钟,面如死灰。李榞还记得,叶武义的目光虽然瞬间是呆滞的表情,可是随后里面却是一种深不可测的神色。他在十秒钟之后,笑了。不仅他笑了,屋子里的人都笑了。李榞也笑了。
这一步棋走得太险,自己都有点后怕。
全是明白人,不用多废话。叶武义当然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用,最重要的是公司的合约不能耽误,不然自己被社长直接开除都有可能。一切的一切都以后再说。
此时此刻,他就好像在街上遇到一位熟人一样,淡淡地说:“李榞,你小子什么时候来的!来来来,康总赏识你,坐下一起聊!”
李陵一拍巴掌。“行了,人齐了!签吧!”
在签字的时候,李榞给叶武义递上了自己的那只镀金的钢笔。
“师傅!用这个签吧,算我开张了!抬举我!”李榞拿着自己的笔,虽然是要经过叶武义的手,签下的名字也是叶武义,可是象征意义非常巨大。对于一个生意人来说,那个第一桶金的签字笔,无论如何都必须好好地供起来。
“康总,李总,叶总是我正经的师傅!”李榞诚恳地说道。
叶武义看了看李榞,笑了笑。“行,我签的合同一年也有好几千万,无所谓了。”他拿过那只镀金钢笔,仔细再看了看合同,随后在合同上签了字。
李榞看着笔尖滑动,心中长长出了一口气。经此一役,他和叶武义再没有回头的契机了。
这份合同的最后一个条款是康飞虎和李陵加上去的,上面写明了要李榞负责达尔文港—上海港的进口业务。指名道姓,非李榞莫属。而这个条款的目的是什么呢?当然是在伊藤忠日本社长审查合同的时候,看到了李榞的名字。
没有问题,就是要让社长看到。当然目的也达到了。公司例会在检查合同的时候,所有人都看到了这一份“奇怪”的合同。
在李榞到本部长办公室报告自己工作的时候,他告诉本部长,自己拿了公司的一笔在途应收账款付了康飞虎和李陵的招待费(本质上就是回扣),事先没有请示,因为情况比较急。
这次李榞越权提升了回扣额度,并不是只有公司的钱,还拿出了自己全部的个人积蓄,这两笔款子合并到一起,全部送进了康飞虎和李凌的口袋。
本部长看着李榞,咂摸咂摸嘴,点了点头。他叫李榞出去了,同时告诉秘书,因为李榞违反公司财务制度,扣罚三个月工资,但同时,提升李榞的业务回扣信用额度。
还有一条:将李榞调回羊毛部。
而对于李榞和康飞虎与李陵这三个人来说,他们并不是朋友,只是在李榞提前了叶武义到达的两个小时中,他向康飞虎和李陵保证,他们能拿到和日本人直接谈一样的回扣。而跟叶武义谈,永远没有这样的机会。
很简单,其实他们俩的级别并不高,能见到的只有叶武义这个级别的业务代表,如果签了合约,后面的事情是南光和华润的高层继续跟进,康飞虎和李陵赚钱的机会就没有了。所以有了这个保证,之前是不是朋友无所谓,以后是就可以了。
“你说得好听,你又不是日本人。”康飞虎还有点将信将疑。
“说得没错,但你们是国企,日本人哄着你们还来不及。这一点,那个叶武义回去不会说的,他总是说自己能搞定你们。所以日本人就不来和你们谈了。只要你们惹点麻烦,其实一切就好办。我自然有我的办法。两位大哥放心。”
在康飞虎和李陵看来,李榞有胆识,有魄力,为人精明。更重要的是,有前途,以后大家一起赚钱的机会还很多。
几个月以后,日本总部专门给李榞配了一辆车,李榞不想要司机,坚持自己开车。每天上班,他都会开着他的那辆皇冠来到公司楼下。
他总是很早来,急匆匆上楼,因为他还是害怕遇到叶武义。
人就是这样,虽然李榞赢了,赢得很彻底。但是李榞心里很清楚,自己干了伤天害理的事情。这他骗不了自己。无论怎么样,叶武义再坏,也是他的师傅。跟以前在国棉二厂里一样,师傅就是师傅。但老实说,自己还是害了一把师傅。虽然师傅伤我在前。
他永远也忘不了叶武义看他的眼神。那一天在停车的时候,他还是撞到了叶武义。叶武义是坐出租车来的。两人看着对方,却都没说话。叶武义的眼神空洞洞的,从他面前走过,嘴角挂着一丝冷笑。
小子,我弄死你!你等着。
李榞在心里猜测叶武义的内心活动,怎么恶毒怎么想。这会让他好受一点。
对于未来,李榞并不害怕,他还记得在合同签字结束之后,叶武义匆匆离去。在小天鹅饭店的顶楼,看着夜色之中,珠江慢慢流过整个城市,远处是辉煌夜景。康飞虎拍着李榞的肩膀,语气深沉。
“老弟,别怪我说你,你现在是死是活,我不知道。他他妈的够狠的!以后有什么困难,找我。我欣赏你!你就是天生干羊毛的!”